老洪笑着说这话的时候,手里夹着半根香烟,烟灰飘在他灰黄的指甲缝里。
他身后那张绩效榜上,每个名字后面都标着金额和标签:“精准成功待淘汰”。
我的名字还没在上头出现。
今天,是我上线的第一天。
⸻清晨七点,我们被带进“电销室”。
那是一排排塑料桌、旧电脑和断裂的耳麦,像是从废品站回收来的设备。
每人发一套话术本,打印得模糊不清,甚至有些段落是错别字。
“你们就是国家的敌人,但在这里,你们得先成为公司的‘资产’。”
讲师训话,讲得很清楚:“你们不是真人,是话术的载体。
你是谁、你姓什么、有没有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把客户的钱套出来。”
我坐在角落的位置,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标语:“对陌生人要热情,对客户要真诚,对出单要疯狂。”
我看着那行字,胃一阵翻滚。
电脑打开,我被分配一个“角色账号”:我是某金融平台的风控专员,负责联系一批“涉诈风险账户”。
我熟悉这些话术——以前我在外卖平台干客服的时候,也练过类似的“情绪转移术”和“心理锁扣法”,只是那时候,是为了让顾客满意。
现在,是为了让人倾家荡产。
第一通电话拨出去的时候,我的手是抖的。
“您好,请问是刘先生吗?”
那边是个中年人的声音:“是的,哪位?”
“这里是XX平台安全中心,我们系统监测到您的账户出现异常交易,涉及一笔海外博彩入账,目前己被银行列入灰名单处理……”我念得机械,像是背课文。
对方有些慌了,开始问细节,我照着剧本往下套。
“请问您近期是否登录过第三方支付链接?”
“没有啊!
是不是有人盗用了我的账户?”
“目前我们怀疑您的设备存在被远程植入恶意程序的可能。
为保证账户安全,请您按照我们程序操作,我们将协助您转移资金至临时安全账户。”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能听见自己心里的某个声音在喊:“你在骗人。”
可我也听见另一边的管理人员在冷冷盯着我。
背后的摄像头正在录我的屏幕,每个鼠标点击都会留下“绩效痕迹”。
刘先生开始犹豫,说要先联系银行确认。
我本想松口气挂电话,却被旁边教官一把摁住。
“你给我按脚本来,听见没?
他要是挂了,你就下楼蹲井!”
我张了张嘴,最后咽了口气,把下半段剧本也说了出来。
那边电话最后一句是:“……我先去银行问问吧。”
通话中断。
“失败一单。”
系统记录写下。
我被拉出椅子,拖到楼下。
那是园区后面的“反省区”,一口臭水井,绿黑色的水面上漂着垃圾,井边坐着两个泡了一天的人,脸肿得像猪头。
我也被扔进去了。
水冰冷而腥臭,浸过胸口的时候我差点吐出来。
我挣扎想站起来,管理踹了我一脚,骂了一句:“你不想学,那你下次别上来了。”
我只能泡着。
有人从楼上往下扔烟灰、饭渣,砸在水面上。
我听见上面有人在笑,还有人说:“新来的,胆子小。”
我不是胆子小,我只是……还是个人。
⸻一个小时后,我被捞上来,换了件湿T恤,重新坐回座位。
第二通电话,是个女生接的,声音很轻,说自己是***做点电商。
我一边照本宣科,一边听她说自己账户里只剩两千块,是留着交房租的。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嗓子像被什么堵住。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骗子吧。”
我没吭声。
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要是真的缺钱,就去搬砖啊,别这么害人。”
然后电话挂断。
我像是被人当面抽了一巴掌。
我看着屏幕上那行红色的“失败通话”,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撑多久。
老洪路过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语气倒像朋友:“第一天都这样,慢慢你就麻木了。
人在这儿,想活,就得干。”
我点点头,没说话。
但那一刻,我心里有个角落彻底塌了。
不是因为我良心发现了。
而是我明白了一件事:在这里,只有两种人——把别人推下火坑的,和己经在火坑里爬不出来的。
我正好卡在中间。
等我彻底下沉的那一天,大概也没人会记得林涛这个名字了。
园区的每一个清晨都像军队,机械、冷冰冰,不允许你有一丁点自我意识。
我们起床不是闹钟,是皮带声。
吃饭不是为了营养,是为了不晕倒。
七点钟,所有人排队进“话务室”,一个个带上耳麦、打开电脑,像一群接入系统的肉机器人。
键盘都不再是输入工具,是制造罪恶的扳机。
我的编号是“1498”,从这一天起,我不是林涛,我是“风控专员李阳”。
我的岗位是二线回访组,专挑那些“己经上钩,但犹豫”的人下手。
我记得那天,我第一次拨号,指尖是麻的,手心全是汗。
“您好,这里是金融安全监管局合作单位李阳,关于您昨日提交的‘资金核验工单’,请问现在是否方便协助处理?”
对方是个女声,声音怯怯的,大概西十出头。
她说:“我、我昨天点了个什么链接……真的有事吗?
不会是你们骗我的吧?”
我顿了一秒。
我脑子里是两个声音在吵,一个在喊:“现在挂掉,求处罚,也不能骗她”,另一个则冷冰冰地说:“骗一个,就能活一天。”
最终,我照着话术本,把那套“资金安全验证系统”讲得滴水不漏。
她犹豫,说要问家人。
我就开始制造时间压力:“女士,国家金融专线协查己经立案,如果今天资金不能核实,很可能会冻结全户名下财产……”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哭了。
“我……账户里还有我闺女的大学学费……”我闭上眼,不敢看屏幕。
但我还是一字一句把那句剧本念完了:“请您配合我们完成验证,系统将会生成加密代码转移至国家临时监管账户,24小时后自动返还。”
她最后说了一句:“那我试试吧……”电话挂断前,我听见她抽泣。
我没说话,摘下耳麦,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那是我人生里最沉默的五分钟。
我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只是老洪从后头走来,拍了拍我肩膀,说:“干得不错,第一单。
中午奖励你一块红烧肉。”
我看着他,笑不出来。
⸻绩效榜更新了,我的编号后面多了一个“5000+成功”标记。
那意味着我在这群人里,不是最差的。
也意味着,我可以活到明天。
有个新来的男孩,叫小赵,才十九岁。
第一次上线说错了两句话,客户挂了电话,系统记录“话术违规”,扣分两次。
下午西点,他被拉去后巷。
十分钟后,他回来,脸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裂开,手里握着一个牙。
他坐下的时候,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都没说话。
在这里,交流是一种奢侈。
人和人之间,除了工具性关系,没有信任,没有同情,更没有朋友。
老洪说过一句话我现在特别信:“这地方不是给人活的,是给工具运转的。
你要不想当牺牲品,就当好一把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走进一间白色的屋子,屋里站着那个女人,就是我白天骗的那位。
她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默默流泪。
然后她把银行卡递给我,问我:“能不能还我?”
我醒的时候,眼角湿了。
可我第一反应不是羞耻,是害怕被摄像头拍到。
我赶紧擦干脸,调整表情,站起来洗脸,然后像往常一样,穿上那件破旧的T恤,准备迎接新一天的“绩效竞赛”。
⸻园区不允许你做“人”。
你越像人,就越危险。
你一旦动了恻隐之心,就会被“转岗”、被“体罚”、被“卖掉”——没人能逃脱制度的齿轮。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想活。
哪怕,活成一个没人能原谅的人。
哪怕,明天我就得骗下一个人。
只要,我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