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刻意不去想伊娃。
贫民窟的订单处理完毕，他像褪掉一层沾满污垢的旧皮，重新融入了城市光鲜亮丽的上层流沙。
此刻，他正身处“穹顶”会所最顶层的玻璃幕墙之后。
脚下是万丈深渊般的璀璨都市夜景，霓虹河流在黑暗中奔涌不息。
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醇厚、年份香槟的微酸，以及一种由金钱和权力混合而成的、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客户，阿德里安·沃斯，就坐在对面那张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沙发上。
这位掌控着沃斯生物科技帝国的男人，有着一张保养得宜、毫无瑕疵的脸，此刻正闭着眼，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
他正在“体验”。
体验凯三天前从伊娃那里提取的那段“第一次看见大海”的记忆。
全息投影仪在阿德里安头部周围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模拟着神经接入的状态。
旁边的巨型屏幕上，正同步播放着经过处理的体验画面——那片纯粹到令人窒息的蔚蓝、汹涌咆哮的白色浪涛、阳光下粗糙温暖的礁石纹理……一切都清晰无比，完美复现了凯当时感受到的一切。
阿德里安的嘴角，随着画面的推进，慢慢牵起一丝弧度。
那不是简单的愉悦，更像一个鉴赏家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稀世珍宝，带着品鉴、占有和一种……隐秘的满足。
凯端着酒杯，冰凉的杯壁贴着他的手指，目光却越过阿德里安陶醉的侧脸，紧紧锁在巨幅屏幕上。
当画面推进到浪花退去、露出边缘礁石的瞬间，凯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是那里！
来了！
那只覆盖着灰绿色、湿漉漉鳞片的手！
它狰狞地抠在湿滑的礁石上，边缘的鳞片在屏幕的高清渲染下，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裂纹和深色的污垢。
那绝不是光影的错觉，更不是记忆提取设备可能产生的某种信号噪点。
它如此具体，如此……生物感十足。
凯的指尖微微发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三天前在伊娃记忆里看到这怪手时的不安和恶心感，瞬间翻涌上来，比当时更加强烈。
为什么？
为什么在客户的体验回放里，这个诡异的细节依然存在？
记忆提取设备理应过滤掉所有无关的、可能导致受体不适的潜意识杂波！
是设备故障？
还是……这玩意儿根本就是伊娃记忆里真实存在的一部分？
阿德里安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般的满足喟叹，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亮得惊人，残留着那片纯净蓝色带来的迷醉，却又在深处沉淀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精明。
“完美，凯。”
阿德里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体验后的慵懒沙哑，他端起自己的酒杯，向凯示意，“纯粹度……A+。
那种初见的冲击力，对自然的原始敬畏……无懈可击。
你总能找到最顶级的‘原料’。”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落在凯身上，“特别是最后那个……‘细节’。
意外的点睛之笔，充满了……原始的张力。
我很满意。”
“点睛之笔”？
凯的心沉了下去。
阿德里安不仅看到了，而且……欣赏？
他欣赏那只覆盖鳞片的怪手？
这感觉荒谬而惊悚。
凯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扯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沃斯先生满意就好。
‘海蓝’芯片己经完成交付，后续的体验优化和保存服务，我们团队会按协议跟进。”
他放下几乎没动的酒杯，“如果没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当然。”
阿德里安微笑着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脚下那片浩瀚的、由人造灯火组成的虚假星河，“期待你的下一份‘杰作’，凯。”
走出“穹顶”那沉重得如同堡垒大门的黄铜门扉，城市夜晚特有的、混杂着引擎废气和雨水味道的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会所里甜腻的空气。
凯却感觉不到丝毫清爽，那只覆盖着鳞片的怪手影像，如同刻印般顽固地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个人终端，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加密的客户订单后台。
指尖悬在伊娃那条记录上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点开了旁边的附属信息链接——那是他习惯性为每个重要记忆提供者建立的简单追踪档案，方便处理可能的后续纠纷或……意外。
伊娃的名字下方，状态栏赫然显示着刺目的红色：[己故]。
凯的手指僵住了。
冰冷的屏幕光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迅速点开旁边的新闻摘要链接。
一则不起眼的本地社会新闻弹了出来，时间戳是……昨天凌晨。
“……身份确认为伊娃·林，18岁，居住于下城区‘锈带’C7区。
初步调查显示为高空坠落身亡……现场未发现明显他杀痕迹……留有字迹潦草的手写便签，内容消极……倾向判定为***……生前疑似有经济困难……”***？
三天前，刚刚拿到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钱？
三天前，她还带着那片纯净海洋留下的余晖，珍重地将一枚贝壳送给一个陌生人？
凯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阿德里安陶醉的表情，屏幕上那只鳞片怪手，还有伊娃苍白脸上残留的那抹纯粹笑容，在他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
这绝不是巧合！
他猛地转身，背对着“穹顶”那吞噬一切光线的巨大阴影，疾步走向停在专属通道里的悬浮车。
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迅速输入了一个坐标——伊娃在“锈带”C7区的住址。
引擎无声地咆哮起来，流线型的车身挣脱地心引力，汇入城市上空纵横交错的霓虹光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