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画动的心跳

八月的尾巴带着灼人的暑气，海风穿过洞开的窗棂，挟裹着咸腥和湿润，扑进高一（3）班的教室，非但未能驱散闷热，反而将粘腻的气息搅动得更浓。

日光白得晃眼，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崭新的课桌椅和光洁的地面上，空气里浮动着尘埃细小的金芒。

教室后墙，一整排倚墙而立的木质颜料架沉默伫立，像一排守卫画境的士兵。

架上，锡管颜料挤挤挨挨，色彩斑斓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几支画笔随意地插在盛水的罐子里，水色浑浊。

唯有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水彩海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钴蓝与群青肆意流淌，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纸面，汹涌而来。

林悦屏着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支饱蘸了钴蓝的水彩笔，悬在画纸上空。

这是她转学后的第一幅作品，只想安静地画完，不要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新环境像一张巨大的、陌生的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试探的拘谨。

她微微侧身，试图将画架挪动到一个光线更柔和、更不易被察觉的角落。

就在她全神贯注调整角度时，教室门猛地被推开，一股裹挟着室外热浪和运动后蓬勃生命力的气息席卷而入！

林悦心头一跳，握着画笔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砰——哗啦！”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教室的宁静。

林悦只觉得手臂被一股力量狠狠撞开，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一步。

她惊恐地回头，正对上颜料架倾斜、摇摇欲坠的景象。

几个插着画笔的水罐从架子上滚落，摔在地上，水流裹挟着五颜六色的颜料瞬间在地面漫延开来，如同骤然绽放的、混乱的毒蕈。

她下意识地想去扶，却己经来不及，重心不稳之下，手中的画笔脱手飞出——那支蘸满了浓郁钴蓝色的水彩笔，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一个高大的身影刚从门口大步流星地闯入，带着篮球场上特有的汗水和阳光气息，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桀骜地贴在饱满的额角。

他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被阳光亲吻成小麦色的小臂。

一个崭新的斯伯丁篮球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轻巧地转动着，折射出跳跃的光点。

他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角还噙着一丝运动后的畅快笑意。

那抹猝不及防、带着毁灭性力量的钴蓝，就这样，不偏不倚地，狠狠撞在他纯白衬衫的胸口！

“啪！”

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炸在林悦耳边。

浓郁得化不开的钴蓝色颜料瞬间在洁白的棉布上晕染开来，像一滴巨大的、绝望的眼泪，又像一片骤然降临的、幽深的海域，迅速吞噬着纯净的底色。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颜料在地面流淌的粘稠微响，和窗外爬山虎疯长的藤蔓被风吹拂时，叶片互相摩挲发出的沙沙声。

林悦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她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在白色衬衫上不断扩张的蓝色污渍，那颜色刺眼得让她眩晕。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颜料还在缓慢地向下浸润，如同活物般蜿蜒。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和低低的窃笑，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

“对…对不起！”

声音冲口而出，干涩得不像她自己的，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几乎要哭出来的慌乱。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是极深的褐色，此刻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微微睁大，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惊慌的脸。

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愠怒或责备，反而是一种纯粹到近乎透明的讶异，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世俗打磨干净的懵懂。

他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片醒目的狼藉，又抬眼看看面前这个手足无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女孩。

“呃……”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困惑的音节，下意识地抬手想去碰那片颜料，指尖在离布料几厘米的地方又顿住了，似乎怕弄得更糟。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帮你擦掉！”

林悦慌乱地道歉，语无伦次。

她几乎是扑过去，想也没想就伸出自己的手，徒劳地去擦拭那片湿润粘稠的颜料。

她纤细的手指上也早己沾满了各种颜色，此刻带着未干的钴蓝，在那片污渍的边缘又添上几道凌乱的指痕，反而让污渍的面积看起来更大了。

她的动作笨拙而绝望，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宣告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让她脸颊滚烫，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地板的裂缝里。

“喂，顾城！

你这‘新皮肤’挺艺术啊！”

一个洪亮的、带着明显戏谑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几个同样穿着运动背心、抱着篮球的男生勾肩搭背地挤在门口，显然是和眼前这个叫顾城的男生一起的。

他们看着顾城胸前的“杰作”，毫不掩饰地哄笑起来。

顾城没理会同伴的调侃，他的目光从自己惨不忍睹的衬衫，缓缓移到林悦的脸上。

女孩低着头，乌黑柔顺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尖，此刻正微微颤抖着。

她那双沾满了各色颜料的手，此刻正紧紧揪着自己浅蓝色连衣裙的衣角，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靛青和赭石色，如同某种奇特的纹身。

“没关系。”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门口的哄笑和窃窃私语。

那声音不像林悦想象中会有的冰冷或烦躁，反而像夏夜掠过海面的风，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安抚。

“这个颜色，” 他低头，用手指虚虚地点了点那片晕染的蓝，指尖离布料还有一丝距离，“挺特别的。”

林悦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杏眼里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扑闪着。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城看着她惊惶的眼睛，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很浅、很淡的弧度，几乎难以捕捉。

“像……” 他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目光掠过林悦身后画架上那片流淌着蓝与白的未干海景，“像大海的颜色。

很沉，很深。”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悦脸上，那深褐色的眸子里，映着窗外涌入的明亮天光，竟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专注？

仿佛她不是弄脏他衣服的罪魁祸首，而是一个值得他认真观察的对象。

“是…是钴蓝色。”

林悦的声音细若蚊蚋，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下意识地回应，仿佛被那目光牵引着，“我在画一幅海景。”

她侧了侧身，露出身后画架上那片汹涌的蓝。

颜料未干，在日光下反射着湿润的光泽。

“钴蓝……” 顾城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舌尖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韵律。

他看着那片画布上的海，又低头看看自己胸口的印记，眼神里那点懵懂的讶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欣赏。

“画得真好。”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林悦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坦率的探寻，像阳光穿透海水：“有机会，让我看看完成的？”

林悦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脸颊，耳朵尖都烧了起来。

她慌乱地点点头，又飞快地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颜料印记的“邀约”。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慌乱地扫过地面上狼藉的颜料、碎裂的罐子，还有他胸前那片无法忽视的、如同烙印般的钴蓝。

巨大的窘迫再次攫住了她。

“我…我去拿东西清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丢下这句话，低着头，像一尾受惊的小鱼，飞快地绕过地上流淌的彩色溪流，仓皇地奔向自己靠窗的座位。

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大得发出刺耳的声响，立刻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试图用课桌和摊开的书本筑起一道屏障，隔绝身后那片混乱和那道……难以言喻的目光。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尖的钴蓝颜料沾到了崭新的课本扉页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小小的蓝色指印，像一颗慌乱的心跳被永远定格在那里。

窗外，阳光依旧炽烈，疯长的爬山虎藤蔓缠绕着窗框，新生的嫩叶在热风中招摇。

教室里，颜料的气息混合着海风的咸腥，无声地弥漫。

顾城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片幽深的、名为“钴蓝”的海，又抬眼望向那个缩在窗边、几乎与光影融为一体的纤细背影。

他随手将一首稳稳托在指尖的篮球轻轻放在脚边，篮球落地的声音很轻，却莫名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眼底那片平静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