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幽灵、银坠
林烬枯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维生舱外壳，终端屏幕上那猩红的“余额：1,532.78”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钱。
必须弄到钱。
现在！
他的目光像濒死的困兽，在狭小隔间里疯狂逡巡。
除了这台维系着女儿小雨生命的冰冷机器和一张破旧的折叠床，只剩下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用防水布盖着的破旧金属箱。
那是他逃离“幽灵肃清”，拖着半条命和襁褓中的小雨，一头扎进锈带区这个污水坑时，唯一带出来的“家当”。
他踉跄着扑过去，粗暴地掀开防水布。
一股混杂着铁锈、陈年油污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像挖掘垃圾堆一样，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
几张早己褪色、边缘卷曲的 纸质身份卡 ，上面的名字和照片陌生又熟悉——林烨，“大编织时代”幽灵工程师的代号之一。
如今只是废塑料片。
几本厚重的、 纸质技术手册 ，封面印着早己被基石集团斥为“数字黑魔法”的复杂公式和结构图，书页泛黄发脆，记载着一个被官方抹去的时代荣光。
无用。
一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 旧衬衫 。
林烬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拂过粗糙的布料。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铁锈和机油味彻底掩盖的淡香，如同幽灵般钻入鼻腔——是苏妍以前常用的那款廉价合成皂荚的味道。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阀门。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张脸。
不是现在的麻木或绝望，而是三年前，那张曾经充满爱意与期待，最终却被失望和愤怒彻底撕裂的脸。
争吵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尖锐得刺破现实的雨声：“林烬！
你看看女儿！
她又在发烧！
数据侵蚀症的初期症状！
***还在捣鼓你那该死的‘底层协议’！”
苏妍的声音带着哭腔，怀里抱着襁褓中哭闹不止、小脸通红的小雨。
“就快成功了！
妍妍！
这个优化能提升‘灵境基石’核心节点17%的稳定性！
这是我们的使命！”
年轻时的自己，声音里充满了狂热，眼睛紧盯着全息屏幕上流动的数据光带，对妻女的状况近乎漠视。
“使命？
狗屁的使命！
基石集团己经要把你们打成通缉犯了！
你的‘使命’就是拉着我和女儿一起陪葬吗？！”
苏妍猛地抓起工作台上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神经接口原型机，狠狠砸在地上！
碎片西溅。
“你看看！
看看这个家！
除了这些冰冷的机器，还有什么？！”
“你懂什么！
这是改变世界的力量！”
“我只知道它正在毁掉我的世界！”
*苏妍最后看他那一眼，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死寂。
“林烬，你的理想，你的‘底层协议’，比我和小雨都重要，对吗？
好…你守着它们过吧！”
记忆的碎片戛然而止，留下胸腔里一阵尖锐的、迟来了三年的闷痛。
林烬猛地吸了一口气，酸雨潮湿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也强行掐断了那令人窒息的回忆。
箱底，一个小布包露了出来。
他粗暴地扯开，里面是一条 银质吊坠 。
水滴造型，边缘刻着细密繁复、如今己有些模糊的藤蔓花纹。
不值什么钱，却是苏妍离开时，唯一没有带走、或者说，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一个冰冷的、关于“家”的最后纪念品。
当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质表面，那迟来的、混合着无尽愧疚和钝痛的情绪，如同锈带区地下的暗河，汹涌地淹没了对“幽灵”的恐惧。
不是为了小雨，是为了苏妍，为了那个被他亲手用“理想”砸碎的家。
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吊坠内侧，他用激光微雕机笨拙刻下的两个字母——“S.Y.”（苏妍）。
当时她笑着嫌弃他手艺差，眼里却有光。
现在，这光早己熄灭。
只剩下这冰冷的金属，提醒着他曾经的失职与辜负。
为了小雨，这最后一点念想，也得卖掉。
就在他准备拿起吊坠的瞬间，指尖无意间碰到了箱子最底层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粗砺锈蚀感的物体。
嗡——！
一股混杂着极端恐惧、生理性厌恶以及一丝…深埋于骨髓的、对力量本能悸动的电流，猛地从指尖窜遍全身！
他的动作瞬间僵死，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
是它！
那个被刻意遗忘、深埋箱底的噩梦！
林烬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他死死盯着那堆杂物下的阴影，仿佛那里盘踞着一条致命的毒蛇。
过去三年刻意维持的麻木外壳，在此刻被轻易击碎。
挣扎了几秒，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涌了上来。
他猛地伸手，带着豁出去的狠劲，拨开上面的杂物，手指颤抖着，一把将那东西捞了出来！
幽灵之触。
一个造型狰狞、布满暗红锈迹的神经接口。
它比标准接口粗大复杂得多，非标准化的插孔如同怪物的口器，几处接口边缘能看到明显的断裂豁口。
冰冷的金属表面坑坑洼洼，覆盖着厚厚的锈痂，像一块刚从古战场尸骸堆里挖出来的、被诅咒的金属残骸。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死亡的气息。
指尖触碰那粗糙锈迹的刹那，世界，轰然崩塌！
炫目的白光！
维修店、维生舱、酸雨声…一切消失！
他悬浮在无垠的、由纯粹流动数据光构成的“底层协议”空间。
无数璀璨的、代表信息流的光带如同星河般在他指尖欢快流淌、交织、旋转。
他心念微动，光带便随之舞动，编织着宏伟网络的经纬。
力量！
绝对的掌控，仿佛世界的底层规则在他手中如同温顺的绵羊。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昔日同伴模糊的惊叹和系统冰冷的效率提示音。
他是“架构师”，是“基石”的无名建造者。
但这辉煌的图景如同脆弱的玻璃，瞬间被无形的重锤砸得粉碎！
刺耳的警报化为厉鬼的尖啸。
场景瞬间切换！
硝烟，刺鼻的燃烧味！
金属通道墙壁上布满狰狞的弹孔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焦痕！
冰冷的应急红灯疯狂闪烁，将一切染上血色。
他在奔跑。
不，是曾经的他在亡命奔逃！
前方，一个穿着同样制式工程师外套的熟悉背影。
是“老K”，他最好的搭档。
“快跑！
林！
是清道夫！
他们找到……” 老K的嘶吼声被硬生生掐断。
一道刺目的、冰冷的蓝色能量束，毫无征兆地从侧面通道射出，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老K的胸膛。
没有惨叫！
只有瞬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老K的身体在超高能量下瞬间碳化、崩解！
像一堆被风吹散的黑色灰烬。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的恶心气味，还夹杂着某种…电子元件过载烧毁的臭氧味。
冷酷无情的电子广播如同地狱的丧钟，在通道内冰冷回荡：“目标确认清除。
威胁等级S。
继续追捕剩余目标…”混乱！
极致的恐惧！
林烬（过去的他）的视角剧烈摇晃、旋转！
冰冷的雨水和泥浆混合着血腥味拍打在脸上。
他跌跌撞撞地在肮脏混乱、堆满垃圾的锈带区巷道中没命地狂奔。
身后，是越来越近、如同索命厉鬼般的能量武器充能嗡鸣和无人机那令人头皮炸裂的螺旋桨呼啸声。
红光！
致命的扫描红光一次次擦着他的脚后跟掠过。
“呃啊——！”
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倒灌回来！
林烬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灼伤，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手中那锈蚀狰狞的“幽灵之触”狠狠砸回箱底！
金属撞击箱体的闷响在狭小的隔间里回荡。
他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体。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脸色惨白得像死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
眼前仿佛还残留着老K崩解成灰的瞬间和追捕者那冰冷、毫无感情的红光扫描轨迹，胃里翻江倒海，视野边缘的噪点疯狂跳动，如同坏掉的屏幕。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触碰过“幽灵之触”的手。
它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关节因用力攥拳而发白。
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同伴骨灰的冰冷触感，以及被清道夫目光锁定的、如芒在背的致命寒意。
一个冰冷、残酷、如同用刻刀凿进灵魂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响：指纹…就是死亡标记！
用它，就是找死！
生理性的强烈厌恶让他喉咙发紧，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头，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
他艰难地移开目光，像躲避瘟疫一样，不敢再看箱底那锈迹斑斑的噩梦。
视线重新落在那条冰冷的银质吊坠上。
眼中的痛苦、挣扎、恐惧，最终沉淀为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决绝。
为了小雨，苏妍的这点念想…也留不住了。
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吊坠，紧紧攥在手心。
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也刺痛着那个被他亲手埋葬的过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维生舱中沉睡的小雨，又瞥了一眼窗外“天堂阶梯”医疗塔那冰冷、象征着天堑的光辉。
深吸一口带着铁锈、酸雨和呕吐物酸腐味的浑浊空气，林烬抓起一件破旧的防水外套，将银坠死死攥在口袋里，推开了维修店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铁门。
身影，决绝地没入了锈带区灰暗的雨幕和迷离的霓虹光影之中。
目标是最近的黑市典当行。
至于箱底那锈迹斑斑的“幽灵之触”，连同那段沾满血与灰烬的过去，以及一个被理想亲手埋葬的家庭，再次被遗弃在冰冷的黑暗里，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