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河惊魂,烟火初识
路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密的水汽,混着烂菜叶的腥气、油条的油香、活鱼的土腥味,在冷冽的空气里蒸腾——这是属于冬月早市的、乱糟糟却又扎实的烟火气。
洛阳的竹筐在人缝里艰难地挪着。
筐沿绑着的塑料布被挤得歪歪斜斜,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菠菜,带着刚从地里拔起的湿泥,叶尖还凝着霜花。
他穿的那件军绿色旧棉衣,袖口磨得发亮,沾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渍。
脚下的解放鞋更不必说,鞋头开了道小缝,露出的脚趾头蜷着,试图躲开地上的积水,可刚绕过一个卖豆腐的摊子,又踩进一汪混着豆渣的冰水,冰凉顺着鞋底往上钻,瞬间浸透了薄薄的棉袜。
他却顾不上瑟缩。
筐角的黄瓜还带着顶花,嫩得能掐出水,是凌晨两点就去菜地里摘的;菠菜要趁新鲜卖掉,不然到了中午,叶瓣一蔫,就得降价处理。
洛阳侧着身子挤到常来的老位置,把竹筐往地上一放,拿起挂在车把上的杆秤,对着迎面走来的张大妈露出个憨厚的笑。
“洛阳,今儿的黄瓜新鲜不?”
张大妈的大嗓门像带了扩音器,穿透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她裹着件臃肿的花棉袄,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底还沉着块冻硬的肉——那是昨儿割的,打算今儿中午包饺子。
“刚从地里摘的,您闻闻,还带着土气呢!”
洛阳麻利地拿起两根黄瓜,递到张大妈跟前。
黄瓜表皮的小刺蹭着张大妈的手指,带着点扎手的新鲜劲。
张大妈眯着眼瞅了瞅,又捏了捏,满意地说:“给我来五斤,家里小孙子就爱吃你家的黄瓜,脆生!”
洛阳手脚麻利地称好,用草绳捆成一捆。
张大妈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钱袋,叮叮当当地数出三张皱巴巴的块票,递过来时还不忘叮嘱:“明儿多带点菠菜,我要做菠菜豆腐汤。”
“哎,好嘞!”
洛阳接过钱,指尖触到纸币边缘磨出的毛刺,心里踏实了几分。
这三块钱,够给老娘买两副膏药,再买半斤面,晚上能擀顿面条。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棉衣内袋,那里缝了个小布兜,装着他一早上的收成。
天渐渐放亮时,竹筐里的菜卖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几把菠菜和两个蔫了点的西红柿,洛阳打算带回家自己吃。
他把秤杆往筐里一扔,扛起竹筐往家走。
河边的风比市场里冷得多,卷着河面上的腥气扑过来,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他缩了缩脖子,把棉衣领子竖起来,打算抄近路——顺着河沿走,能少绕两个街口。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水响猛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
那声音不像是鱼跃,倒像是有什么重物砸进了水里,带着股决绝的闷响。
洛阳猛地转头,只见灰蒙蒙的河面上,浮着一团刺眼的粉色,像一朵被暴雨打落的月季,在浑浊的水波里沉沉浮浮。
“有人跳河!”
这念头刚钻进脑子,洛阳己经扔下竹筐,疯了似的往岸边冲。
石阶上结着薄冰,他一脚踩滑,膝盖重重磕在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没停下脚步。
冲到水边时,那团粉色己经往下沉了沉,露出的半截衣袖被水流带着漂动。
他想也没想,扒掉棉衣就跳进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像无数根针,瞬间扎透了单薄的秋衣,冻得他骨头缝都在疼。
可他顾不上冷,像条泥鳅似的扎进水里,眼睛在浑浊中使劲瞪着,手指胡乱地抓着。
河水呛进鼻腔,***辣地疼,就在他快要憋不住气时,指尖忽然勾住了一只纤细的手腕。
那手腕还在挣扎,带着股不要命的力道,一下下往水里拽。
“别傻了!”
洛阳吼着,声音在水里闷得发沉,他用尽全身力气,胳膊上的青筋暴起,一点点把人往岸边拖。
女孩呛水的咳嗽声就在耳边,像小锤子似的敲着他的耳膜,每一声都透着绝望。
终于,他把人拖上了岸。
两人都瘫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洛阳的秋衣紧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打颤,可他还是先转头看那女孩。
她趴在地上,不停地吐着水,乌黑的湿发粘在苍白的脸上,嘴唇冻得发紫,露出的半截胳膊上,能看到细密的鸡皮疙瘩。
洛阳连忙爬过去,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棉衣,抖了抖上面的泥水,披在女孩身上。
棉衣上还带着早市的烟火气,混着淡淡的菠菜味和油条香,裹住了女孩瑟瑟发抖的身子。
“活着多好,”他蹲在旁边,声音因为呛水而发哑,“庆丰楼的肉包刚出笼,热乎着呢,咬一口能流油。”
女孩慢慢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翅。
她的眼睛红得吓人,布满了血丝,像是哭了很久。
“我叫凌云,”她开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我男朋友……他今天跟别人领证了。”
洛阳没说话。
他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没用。
他爬回竹筐边,从筐底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凌云面前。
油纸被水浸得有点软,里面是两个圆滚滚的肉包,还带着点余温——那是他留着当早饭的,本来打算回家就着热水吃。
“吃吧,”他把包子往凌云手里塞了塞,“吃饱了才有力气骂人,才有力气……重新过日子。”
凌云看着手里的肉包,迟疑了一下,还是咬了一口。
滚烫的肉汁一下子涌出来,烫得她舌尖发麻,眼眶却猛地一酸。
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混着包子馅一起咽下去。
奇怪的是,那带着点咸、带着点烫的暖意,从喉咙一首流进心里,竟让她觉得,冻得发僵的身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活过来了。
洛阳坐在旁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
五毛的硬币在冻得发红的掌心叮当作响,一块、两块、五块……他数得很慢,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我住前头胡同,”数完钱,他忽然开口,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低矮的灰瓦房子,“离这儿不远,你跟我回去换身干衣服吧,不然准得感冒。”
凌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天的阳光慢慢爬过河柳的枝条,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风好像也小了点,不再那么刺骨。
凌云裹着那件带着烟火气的棉衣,看着洛阳扛起空竹筐走远的背影。
他的肩膀不宽,甚至有点单薄,可扛着竹筐的样子却很稳。
筐沿的塑料布还在晃,偶尔掉下来一两片干枯的菠菜叶。
她忽然觉得,这人间好像也不是非要死一次才能解脱。
至少,还有热乎的肉包,还有带着烟火气的棉衣,还有一个愿意在冷天里跳进冰河救她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