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子,把天地搅成一口浑浊的冰棺。
官道旁,饿殍堆叠如柴垛,几只野狗刨开冻土啃食青紫色的婴孩脚趾。
卫帛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壳上,拉着一辆板车,车上躺着九个用草席卷起来的孩子——那些尚有半口气的“活尸”。
最小的女童浮肿的肚皮透亮如蛙腹。
车在雪地上压出两道深痕。
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妙手回春”的匾额上,檐下灯笼早被乱兵捅破,只剩半截竹骨在风里打转。
卫氏医馆内弥漫着腐草与血腥的浊气,地上草席排开九具濒死的身体,皆是城外乱坟岗捡回的孤儿。
九具小身子排在草席上。
皮肤绷裂处淌着黄水,肋骨根根突起,瞳孔蒙着灰翳。
卫帛颤抖着打开乌木针匣,盒盖内血字祖训狰狞如咒:卫氏血脉启九针者,必遭噬心裂骨之劫,永堕无间!
落款是七代前先祖卫昭的指骨刻痕。
“列祖在上……不肖子孙卫帛,今日违训了!”
他嘶声叩首,抓起第一针。
第一针刺入女童脐下三寸,针落刹那,女童肚皮咕噜作响,呕出黑绿色粘液。
第二针没入少年肿胀的膝眼,针旋之时,少年腿肚泄出腥臭黄水,浮肿肉眼可见消退。
八针过后,八个孩子胸膛有了微弱起伏。
只剩最后一个婴孩,气若游丝如残烛。
卫帛抓起第九根针,针尖对准婴孩百会穴。
“师父,这一针下去……可就真没退路了。”
阴影里传来沙哑的声音。
十二岁的徒孙张圣手攥着《卫氏医谱》,泪流满面。
卫帛笑了笑:“傻小子……这可是九条命。”
他将第九根针刺入,身体如遭重锤,轰然跪地。
白色从发根至发梢瞬间雪崩般蔓延,皮肤迅速龟裂成干旱的纹路。
张圣手扑过去:“师父!
祖训说会永堕无间地狱啊!”
卫帛跪在九具身体中央,白发散乱如疯丐。
这位名动江南的神医,此刻十指乌紫皲裂,掌心托着乌木针匣,匣内九针裂纹密布。
他又踉跄扑向堂柱,咬破舌尖喷出血箭,以指蘸血在梁上疾书:“光绪廿六年冬,九针尽出,夺九命于绝渊。
针裂人亡,此乃天道!
后世子孙不可肖我。”
风雪稍歇,一缕惨淡天光漏下来,恰好照亮那九个孩子微微起伏的胸膛。
唯剩地上九根黯淡无光的残针,与梁间己渗入木头、如胎记般的血字祖训。
堂中回荡着卫帛最后的叹息,似风雪又似人语:“宁见阎罗十殿,莫启九针一匣。”
在卫帛吐出最后一口气时,那九根针上的裂痕竟悄悄消失了,针体又恢复了亮银的色泽。
朔风呼啸着吹过窗棂,将百年前的故事碾作尘灰。
一百年后的寒夜,卫氏医馆。
房梁上百年前卫帛写的***,早己褪成污褐色,被三层不同年代的石灰浆覆盖。
二楼书房。
悬挂在头顶的白炽灯亮得刺目,将卫良嶙峋的身影放大在墙上。
他裹着厚重的灰色大衣,嶙峋指节却***在外,紧握一杆狼毫。
笔尖悬在泛黄的宣纸上空,颤抖如风中残叶。
三十五岁的容颜己枯槁如耄耋——鬓发尽霜,眼窝深陷如凿。
他却浑不在意,只就着昏光,在《九针随录》末页颤抖落笔:“九针既出,可活九命。
针裂九道,人寿当终。
此天道乎?
吾道也!
针碎如星散,身殒似尘扬,然星尘归处,必有新芽破冥壤。
后世持此卷者且记:医者之骨可折,不可折心中仁念;九针之形可碎,不可碎苍生冀望。
此身虽焚尽,心灯永续长夜明。”
最后半句的“明”字骤然歪斜,笔锋拖出颤栗的血痕。
他脱力伏案,指尖却竭力伸向窗棂外古树焦枝上的一星鹅黄嫩芽。
张楚红端着药碗立在门口,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她看见丈夫蜷缩的背影。
“良哥,该喝药了。”
药碗放在案头,褐色的汤药映着灯光,像一池幽深的潭。
卫良没有回头,只从喉间挤出气音:“楚红……你来看……春芽……”张楚红走近,冰凉的手覆上他的手背。
触到他皮肤的刹那,她终于看清——他的头发皆己成霜。
“我看见了,是嫩芽。”
她将他头颅轻轻揽入怀中,哼起他们新婚时一起谱的采药歌。
歌声里,卫良瞳孔逐渐涣散,却拼尽最后气力抓住她衣袖。
话音戛然而止。
他身体陡然一沉,头顶的白炽灯发出“滋啦”异响,钨丝在玻璃罩内疯狂明灭,爆出最后一朵灯花,倏然熄灭。
黑暗吞噬房间的刹那,张楚红喉咙里那句滚烫的话像要将黑暗灼穿:“你要当爸爸了。”
她颤抖着摸向小腹,那里正萌动着新一代九针传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