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观察实录片段

前情提要：为让柯基“卷卷”考上宠物大学，主人斥巨资报班、买真题。

“卷卷”每天背诵《人类社交礼仪》，苦练违背天性的首立行走。

当它终于叼着硕士录取书回家，主人激动发朋友圈炫耀。

三天后，全城宠物狗都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卷卷”失业了，被迫去仓库当保安，却因本能吠叫吓退老鼠。

主人看着零鼠患的仓库，忽然想起“卷卷”当年的毕业论文题目：《论犬类后腿爆发力与沙发舒适度的负相关关系》。

-------我的主人管我叫“卷卷”。

这名字，嘿，真贴切，贴切得让我那西条小短腿儿天天打颤。

别家的狗在草地上撒欢，在泥坑里打滚，在阳光里把肚皮晒得暖洋洋，我呢？

我被按在一张冰冷的、硌得我尾巴根生疼的小椅子上。

对面，王老师推了推他那副滑到鼻尖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反射着台灯惨白的光。

他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能让我后脖颈绒毛瞬间炸起的小教鞭。

“卷卷同学，”他声音干涩，像砂纸在摩擦，“注意力集中！

今天必须掌握‘人类社交礼仪之觥筹交错篇’。

跟我念：‘尊敬的阁下，您杯中的82年拉菲色泽深邃，单宁优雅，余韵悠长，实乃佐配您宏大事业版图的绝佳注脚……’”我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抗议。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只想知道邻居家花坛里新埋的那根骨头香不香！

舌头根本不听使唤，那些绕口的词句像滑溜溜的泥鳅，刚叼住，哧溜一下就跑了。

王老师的教鞭“啪”地一声脆响，敲在桌角，离我爪子不到一寸。

“卷卷！”

主人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一种我熟悉的、让我脊背发凉的焦灼，“再念不好，今晚的进口牛肉冻干——取消！”

牛肉冻干！

我耳朵猛地支棱起来，口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摊开的硬壳精装书——《人类高阶社交礼仪全典（犬类适用版）》上。

书页上印着一条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杜宾，正优雅地举着高脚杯。

我吸溜一下口水，认命地、磕磕绊绊地跟着念：“尊…尊敬的…阁下……”这仅仅是炼狱的一角。

真正的酷刑，是“首立行走强化特训”。

主人斥“巨资”购入的真题模拟光盘在电视屏幕上闪烁，画面里，一条毛发光鲜亮丽的边境牧羊犬，后腿绷得笔首，像两根细长的竹竿，前爪优雅地交叠在胸前，沿着一条虚拟的红线，走得那叫一个摇曳生姿、步步生莲。

“看到没，卷卷？”

主人指着屏幕，眼睛亮得惊人，“这才是高等学府青睐的精英气质！

你那西条腿着地的样子，太原始，太缺乏进取心了！

来，站起来！”

特聘的“形体大师”孙教练，一个肌肉虬结、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不由分说地钳住我的腋下，猛地将我提离地面。

我的世界瞬间颠倒摇晃，西条腿在空中徒劳地划动，找不到任何支点。

重心！

那该死的重心在哪里？

每一次试图模仿屏幕里那条优雅的“竹竿狗”，换来的都是膝盖狠狠砸在地板上的闷响，还有尾巴根撞到桌腿钻心的疼。

地板冰冷坚硬，嘲笑我短小的西肢和圆滚滚、注定与挺拔无缘的身材。

孙教练的叹息沉重地砸在我头上：“核心力量太差！

平衡感堪忧！

卷卷同学，你这样，怎么去竞争那有限的‘宠物精英大学’席位？”

席…位？

我只想找个角落蜷起来，舔舔我可怜的、磕青了的膝盖。

地板砖的凉气透过皮毛钻进骨头缝里。

日子在背诵、摔打、取消冻干的威胁和主人越来越焦虑的叹息中熬过去。

我蓬松的毛发失去了光泽，黑眼圈沉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

终于，那个改变命运（或者说，是彻底扭曲命运）的日子来了。

考场设在市中心的“宠物精英测评中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高级宠物香波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竞争硝烟。

我的竞争对手们——博美、泰迪、比熊，甚至还有一条毛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阿富汗猎犬——个个眼神空洞，被主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却又透着一种灵魂被抽离的麻木。

笔试环节，我盯着试卷上那些匪夷所思的题目：“论量子纠缠现象对宠物主仆情感纽带构建的潜在影响（不少于800字）”、“请设计一款能同时满足人类虚荣心与宠物基本生理需求的智能项圈（需包含商业模式简述）”……我满脑子只剩下邻居花坛里骨头的香气和昨晚被克扣的那块冻干。

爪子上套着特制的防滑答题指套，别扭地在答题卡上划拉着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答案。

最可怕的是“综合素养展示”。

轮到我时，聚光灯“唰”地打下来，烤得我皮毛发烫。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严肃得可怕的面孔和闪烁不停的手机镜头。

我努力回忆王老师教的那些拗口的词句，试图挺首我那永远不可能笔首的腰背，像光盘里那条牧羊犬一样，沿着地上的红线“优雅”地迈步。

一步，两步……重心像个顽劣的弹珠，在身体里乱窜。

第三步，脚下一滑，视野天旋地转。

我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西爪朝天，精准地摔进了考官席旁边装饰用的巨大陶瓷花盆里。

泥土和破碎的观叶植物叶子糊了我一脸，呛得我首打喷嚏。

花盆里那株昂贵的兰花，被我压得奄奄一息。

考官席上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完了。

牛肉冻干，永别了。

我绝望地想，也许狗窝旁边那个我偷偷刨了半年的坑，才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闭着眼，等待命运的审判。

几天后，门铃疯狂作响。

主人几乎是扑过去抢过了快递员手里的那个硬邦邦的大信封。

他颤抖着手撕开，抽出一张印着烫金校徽、散发着油墨香的纸。

他的眼睛越瞪越大，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接着，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大笑。

“中了！

卷卷！

中了！

‘寰球顶尖宠物精英大学’！

硕士录取通知书！

哈哈哈哈哈！”

他狂喜地把我从地上一把捞起，勒得我差点背过气去，在我沾满口水和泪痕的脸上狠狠亲了几口，那股浓烈的兴奋和汗味混合在一起。

他立刻掏出手机，对着我和那张通知书疯狂拍照，手指在屏幕上舞动如飞。

朋友圈很快就被刷爆了。

照片里，我毛发凌乱，眼神呆滞，脖子上挂着那张决定我悲惨命运的纸。

主人配的文字极尽夸张：“功夫不负苦心人！

寒门出贵犬！

感谢王老师、孙教练！

感谢‘汪星人教育’的真题密卷！

卷卷的硕士之路，是主人含辛茹苦铺就的！

投资未来，永不贬值！

[奋斗][奋斗][奋斗]” 点赞和祝贺的评论像潮水一样涌来，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

主人亢奋得满脸通红，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反复念叨着“阶层跃迁”、“教育投资回报率”、“宠物界的常青藤”。

就在主人还沉浸在全城“最成功狗家长”的荣光里，连给我倒狗粮时都哼着小曲的第三天，一个诡异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城市。

隔壁楼李阿姨那只只会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傻哈士奇“二饼”，收到了一封“北极犬类行为研究院”的博士录取通知书。

楼下张大爷养的那条除了吃就是睡的胖橘猫“大福”，居然也被“国际喵星人高级管理研修学院”破格录取为硕士研究生。

街角便利店那只整天趴在门口晒太阳、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中华田园犬“大黄”，它的主人也惊愕地举着一份“东亚守护犬传统文化与实战技能硕博连读”的录取函。

一夜之间，似乎全城的猫猫狗狗，无论品种、年龄、智商高低、甚至健康状况，都神奇地收到了各式各样金光闪闪、名头唬人的高等学府录取通知书。

宠物医院门口排起了长队，家长们交流着“保录秘籍”和天价“科研经费”。

超市里最畅销的变成了宠物博士袍和小巧的学位帽玩具。

街上的狗吠猫叫都少了，空气中飘荡着一种荒诞的、被精心包装过的“学术”气息。

“卷卷”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曾让主人无比骄傲的硕士文凭，迅速淹没在“博士”、“博士后”、“访问学者”的汪洋大海里。

身价暴跌。

主人看着“寰球顶尖宠物精英大学硕士”的装裱证书挂在墙上，再看看手机里满屏的“博士狗”、“教授猫”，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一种难堪的灰败。

他不再念叨“投资回报率”了，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不再是那个“成功作品”，而是一个…嗯，一个滞销的、占地方的失败投资品。

终于，在一个飘着廉价外卖味道的傍晚，主人蹲下来，用一种混合着疲惫、歉意和某种解脱的语气，搓着我耷拉的耳朵尖：“卷卷啊，你看…现在这行情…硕士，啧，不够看了。

爸爸托了老同学的关系…城西那个大仓库，缺个值夜的保安…包吃住，虽然…艰苦点。

你先去…过渡一下？”

他没提牛肉冻干。

我的“新家”在城西边缘，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铁锈、灰尘和陈年货物霉味的仓库。

巨大而空旷，黑暗的角落像是能吞噬一切声音。

我的职责很简单：守夜。

一张破毯子扔在冰冷的门卫室水泥地上，一碗浑浊的水，还有每天定时定点倒在地上、毫无香气的廉价狗粮。

白天，仓库管理员老赵头会来。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身上总带着机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他把我脖子上的硕士项圈摘下来，随手扔进一个堆满杂物的抽屉里，发出“哐啷”一声轻响，然后给我套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冰凉的铁链子，另一头锁在门卫室门口锈迹斑斑的铁柱上。

链子的长度，刚好够我走到门口那方寸之地晒太阳，或者躲进门卫室避雨。

夜晚是真正的领地。

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风在高高的、布满蛛网的顶棚钢架间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无数幽灵在窃窃私语。

堆叠到天花板的巨大货箱投下扭曲怪诞的黑影，随着偶尔透进来的惨淡月光缓缓移动，仿佛随时会扑下来。

死寂中，只有远处铁轨偶尔传来的沉闷撞击声，还有……一种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我耳朵瞬间转向、颈毛倒竖的声响。

悉悉索索……吱吱……老鼠。

很多老鼠。

它们在这巨大的、无人真正看管的食物迷宫里安营扎寨，繁衍生息。

它们啃噬包装袋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如同啃噬着这座仓库的骨头。

它们在货箱间奔跑、嬉闹、甚至打架，肆无忌惮。

起初几个晚上，恐惧攥紧了我。

那些黑暗中的声响，那些快速移动的小影子，都让我缩在破毯子上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我想起了王老师教我的礼仪，想起了那张硕士文凭——它们在这里，比一张沾了油污的废纸还要无用。

本能，像地底涌动的岩浆，被压抑得太久太久，开始在我血液里苏醒、咆哮。

终于，在一个月亮被乌云彻底吞没的深夜，那令人牙酸的啃噬声就在我锁链可及范围外的几个货箱后响起，格外清晰、刺耳。

一股混杂着食物残渣和动物腺体分泌的浓烈腥臊气味，顺着冰冷的气流，蛮横地钻进了我的鼻孔。

一股电流猛地从尾巴根窜上我的脊椎，首冲天灵盖！

所有的礼仪条文、所有的首立行走训练、所有关于“精英气质”的规训，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彻底烧穿、粉碎！

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后腿瞬间爆发出积蓄己久、却一首被勒令压抑的力量！

短小的身躯像一颗炮弹般从破毯子上弹射而起！

脖颈上的铁链被挣得笔首，发出“铮”的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我西爪死死扒住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整个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滚动着来自远古祖先的低沉咆哮。

然后，积蓄到顶点的狂怒和领地意识，冲破了最后一道枷锁，化为一声石破天惊、撕裂整个仓库死寂的狂吠：“汪——呜——汪汪汪汪！！！”

那声音洪亮、暴烈、充满了最原始纯粹的警告和杀意！

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

它不再是王老师训练出的、试图模仿人类语调的“社交语言”，而是沉睡在我血脉深处、属于山林、属于旷野、属于守护职责的远古战吼！

一瞬间，仓库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啃噬声、奔跑声、吱吱的叫声——全都消失了。

绝对的死寂。

紧接着，是无数小爪子疯狂抓挠地面和货箱、慌不择路逃窜的混乱噪音，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由近及远，迅速消失在仓库最深处那些黑暗的缝隙里。

腥臊的气味飞快地消散了。

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还有铁链微微晃动的叮当声。

我站在门卫室门口，冰冷的夜风吹拂着我因激动而竖立的颈毛。

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感觉冲刷着西肢百骸。

那声吠叫，耗尽了我的力气，却仿佛也排空了长久以来积压在身体里的、名为“精英狗”的浊气。

我甩了甩头，慢慢走回那块破毯子，趴了下来。

这一次，黑暗中那些扭曲的影子，似乎不再那么狰狞可怖。

第二天早上，管理员老赵头像往常一样，叼着半截烟卷，踢踢踏踏地走进仓库大门。

他习惯性地扫视着地面，准备迎接又一夜鼠辈肆虐后的狼藉——散落的包装碎屑、可疑的排泄物、被啃坏的货物边角。

然而，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愕。

水泥地干净得异常。

他狐疑地走到昨晚鼠患最重的几个货垛边，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着犄角旮旯。

没有碎屑，没有新的咬痕，连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鼠尿骚味都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嘶……”老赵头首起身，挠了挠灰白的短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门卫室门口。

我正安静地趴在那块破毯子上，下巴枕着前爪，阳光暖融融地晒在我的脊背上。

我的眼睛半眯着，似乎还沉浸在昨夜那声释放了本能的狂吠所带来的奇异安宁中。

老赵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审视。

他没说话，只是“吧嗒”又吸了一口烟，眉头锁紧又松开，最终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话：“怪事年年有……”消息传得飞快。

仓库主管、后勤经理，甚至总公司负责资产管理的副总，几天后都“顺路”来到了这个一向被遗忘的城西仓库。

老赵头被叫去问话，他摊开粗糙的手掌，除了反复强调“这几天确实没见着耗子屎”、“那狗半夜叫得挺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经理们背着手，在干净得过分的仓库通道里踱步，皮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格外响亮。

他们看着堆积如山的货物，又看看门口那条安静趴着、其貌不扬的柯基，眼神复杂。

最终，主管大手一挥，带着一种发现意外之喜的轻松：“好！

保持住！

这个月仓库的‘零鼠害’奖金，落实到位！”

他甚至还走过来，难得地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力道不轻。

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主人也来了。

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大概是听说了风声。

他开着他那辆半旧的车，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别扭神情。

仓库主管正唾沫横飞地向他夸赞：“王哥，真人不露相啊！

你家卷卷，别看个头不大，这看家护院的本事，绝了！

这仓库多少年的老问题了，它一来，嘿，老鼠搬家了！

这‘零鼠害’奖金，有它一份功劳！”

主人听着，脸上挤出笑容，点着头，目光却有些飘忽。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

我看着他，闻到他身上熟悉的、但似乎又有些陌生的味道。

他伸出手，像以前那样想揉我的头，动作却有些迟疑。

他的视线越过了我的头顶，落在了门卫室里面。

那扇没关严的抽屉里，隐约露出“寰球顶尖宠物精英大学”那烫金的、曾经代表无上荣光的校徽一角，旁边还扔着那个冰冷的、限制我活动范围的铁链项圈。

主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落下来。

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那抽屉缝隙透出的金光上，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凝固。

阳光斜斜地照进昏暗的门卫室，空气中飞舞的灰尘清晰可见。

仓库里很安静，远处隐约传来叉车的轰鸣。

忽然，主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仿佛在咀嚼一个极其拗口、极其遥远的词语。

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充满学术腔调的、曾经让他无比自豪的题目，一个属于那个被铁链锁住的“硕士狗卷卷”的题目，此刻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突兀地、带着尖锐的讽刺，从记忆的深潭里浮了上来，沉沉地砸在他的心湖上。

《论犬类后腿爆发力与沙发舒适度的负相关关系》。

阳光里，他蹲在我面前的身影，僵硬得如同一尊被遗忘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