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王家洼。
**料峭的寒风,像裹着冰渣子的鞭子,抽打着光秃秃的黄土坡,卷起一阵阵呛人的黄尘。
刚化冻的土地泥泞不堪,踩上去“咕唧”作响,吸着人脚上的破胶鞋。
远处,几缕灰白的炊烟,有气无力地从低矮的土坯房顶上飘起,很快就被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驾!
嘚儿……吁!”
一声含糊不清的吆喝,带着点憨劲儿,从村口那条蜿蜒的土路尽头传来。
一辆破旧的木板驴车,“嘎吱嘎吱”地碾过冻土和泥水的混合路面,慢悠悠地晃进了王家洼。
拉车的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灰驴,皮毛沾满了泥点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
赶车的是个年轻后生。
他叫王二柱。
二柱裹着一件磨得油光发亮、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袖口和领口都露出了黑黢黢的棉絮。
脑袋上扣着一顶同样破旧的狗皮帽子,帽耳朵耷拉着,遮住了小半边脸。
露出的脸颊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挂着一小溜清鼻涕。
他个头不小,骨架宽厚,只是缩着脖子坐在车辕上,显得有点窝囊。
一双大手,指节粗大,布满了冻裂的口子和干活留下的老茧,此刻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一个盖着旧蓝布的柳条筐。
筐里,是满满一筐鸡蛋。
刚从十几里外的公社集上换回来的。
二柱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筐里的鸡蛋,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数数,又像是在跟谁较劲:“……十五……十……不对……刚才数到哪儿了……十七?
十八?
……” 他眉头紧锁,黝黑的脸上满是专注,甚至带着点紧张,仿佛筐里装的不是鸡蛋,而是一碰就碎的琉璃盏。
驴车晃晃悠悠地经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下,几个抄着手、裹着破棉袄晒太阳的老汉和几个纳鞋底、说闲话的婆娘,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哟,傻柱子回来啦?”
一个豁牙老汉咧着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数清楚没?
别到家又让你婶子骂得狗血淋头!”
“哈哈哈……”人群里爆发出哄笑。
在这贫穷沉寂的村庄里,逗弄“傻柱子”王二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廉价乐子。
二柱似乎没听见,依旧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和筐里的鸡蛋较劲。
他伸出粗大的食指,想小心翼翼地点一点最上面那个个头最大的鸡蛋,确认数目。
可他的动作总是显得有点笨拙,指尖还没碰到蛋壳,驴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老驴踩进了一个泥坑。
“哎哟!”
二柱惊呼一声,身体跟着一晃,怀里的柳条筐剧烈地倾斜了一下!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哄笑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二柱的脸瞬间白了,手忙脚乱地去扶筐,可越急越乱。
“啪嚓!”
又是一声!
两个沾着泥点的鸡蛋壳碎片,和着粘稠的蛋清蛋黄,从筐沿滑落,掉在车板上,又溅了几滴在他那破棉袄的下摆上。
“哈哈哈!
看看!
看看!
我就说吧!
傻驴配傻人!
连几个蛋都护不住!”
先前那豁牙老汉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啧啧,可惜喽,白花花两个蛋,够换半斤盐了!”
一个胖婆娘撇着嘴,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的惋惜。
二柱看着筐里狼藉的蛋液,又看看自己棉袄上的污渍,再抬头看看那些指指点点、哈哈大笑的村民,黝黑的脸上先是茫然,接着是清晰可见的慌乱和沮丧。
他下意识地用沾着泥巴和蛋液的手,抹了把脸,结果把鼻涕和蛋清混在了一起,在脸颊上拖出一道滑稽的痕迹。
“嘿!
嘿!”
他冲老驴叫了两声,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恼火,但那头老驴只是甩了甩沾满泥浆的尾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哄笑声更大了。
二柱不再数了,他笨拙地把柳条筐往怀里搂得更紧些,低下头,缩起脖子,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和那些刺耳的笑声隔绝开来。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推着驴车,狼狈地逃离了村口这片“是非之地”。
泥泞的土路坑坑洼洼,驴车在二柱的推动下,歪歪扭扭地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停在一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大半的破旧木门前。
这就是二柱和他叔叔王老实的家。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藏蓝色旧罩衫、腰里系着灰布围裙的干瘦妇人叉腰站在门口,正是二柱的婶子张金花。
她颧骨很高,薄嘴唇抿成一条刻薄的线,一双细长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瞬间就钉在了二柱怀里那个湿漉漉、还沾着蛋液的柳条筐上。
“死哪儿去了?
磨蹭到这时候!”
张金花的嗓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铁皮,“鸡蛋呢?
数清楚了没?
让你去换个鸡蛋,跟让你去搬山似的费劲!”
二柱缩了缩脖子,小声嗫嚅:“婶……婶子……俺……俺什么俺!”
张金花一把夺过柳条筐,掀开蓝布一看,那狼藉的蛋液和碎裂的蛋壳让她瞬间炸了毛,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哎呦喂!
我的老天爷啊!
你个败家的蠢货!
挨千刀的傻柱子!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她心疼得首跺脚,指着筐里的惨状,“你看看!
你看看!
摔了几个?
啊?
你个没用的东西!
连筐鸡蛋都拿不稳!
白瞎了那点粮食喂你这么大!
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一肚子草包糠!”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二柱脸上。
二柱低着头,双手局促地搓着衣角,那破棉袄下摆上的蛋液和泥巴混在一起,显得更加狼狈。
他不敢看张金花喷火的眼睛,只小声辩解:“路……路上颠……驴踩坑里了……路颠?
驴踩坑?
你怎么不说是老天爷跟你过不去?”
张金花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头几乎要戳到二柱脑门上,“我看就是你笨!
就是你这猪脑子不转筋!
跟你那早死的爹娘一个德性!
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光知道吃!
一点用场派不上!
还指望你干啥?
啊?
指望你传宗接代?
就你这傻样儿,谁家瞎了眼能把闺女嫁给你?
白送都没人要!
……”刻毒的咒骂像冰雹一样砸在二柱头上。
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里,任由那些尖锐的话语刺进耳朵。
他不懂太多复杂的道理,但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惹得婶子生气了。
他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婶子的怒火。
就在张金花骂得最起劲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引擎轰鸣声,声音粗暴而嚣张。
一辆崭新的“幸福250”大摩托车,喷着黑烟,像头蛮牛一样冲了过来,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车轮故意碾过门前的积水坑。
“哗——!”
一大片冰冷的、混着泥浆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向站在门口的二柱和张金花!
二柱反应慢,被浇了个透心凉,冰冷的泥水顺着脖子灌进棉袄领子,激得他猛地一哆嗦。
张金花尖叫着跳开,但裤腿和棉鞋还是湿了一大片。
摩托车嚣张地停在几步开外,车上跳下一个穿着崭新蓝色涤卡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的青年。
他身材高大壮实,一脸横肉,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笑,正是村支书王有田的亲侄子,王家洼有名的村霸王大虎。
“哟,金花婶子,柱子兄弟,搁门口演啥戏呢?
淋雨洗澡啊?”
王大虎甩了甩手上的皮手套,语气轻佻,“动静不小啊,老远就听见金花婶子骂街,柱子兄弟又干啥好事儿了?
是不是又把家里的鸡蛋当球踢着玩了?
哈哈!”
他的目光扫过二柱湿漉漉、沾满泥浆的破棉袄,扫过他脸上那道鼻涕混着蛋清的滑稽痕迹,最后落在张金花手里那个露着蛋液的柳条筐上,嘴角的讥诮更浓了。
张金花看到王大虎,脸上的怒气瞬间僵住,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呦,是大虎啊!
没啥没啥,这不傻柱子不中用,去集上换点鸡蛋都能摔了俩!
可心疼死我了!
这败家玩意儿……”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剜了二柱一眼。
二柱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湿透的棉袄贴在身上,冷得他牙齿微微打颤。
他看着王大虎那张写满嘲弄的脸,又看看婶子瞬间变换的神情,只是默默地把头垂得更低,没吭声。
寒风卷着泥腥气钻进湿透的衣服,冷得刺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瘪瘪的口袋,里面硬邦邦的,是半个早上出门时揣上的、己经冻得梆硬的玉米窝窝头。
家里余粮不多,婶子看得紧,这半个窝头,是他今天全部的指望了。
王大虎看着二柱那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不再理会他们,一拧油门,摩托车“突突突”地喷着黑烟,扬长而去,只留下地上两道深深的泥辙和一地狼藉。
张金花对着王大虎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转过头,看着泥猴一样杵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二柱,心头的火气“噌”地又冒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
戳这儿当门神啊?
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滚进去!
把湿衣裳换了!
再把院子里的柴劈了!
劈不完别想吃晌午饭!”
她骂骂咧咧地抱着那筐“战损”的鸡蛋,扭身进了屋,“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堂屋的门。
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二柱。
他孤零零地站在冰冷泥泞的院子里,像一棵被遗忘在冬天荒野里的枯树。
湿透的破棉袄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寒意首往骨头缝里钻。
他抬起粗糙的手,慢慢抹掉脸上冰冷的泥水和那点粘稠的蛋清混合物,动作迟钝而笨拙。
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泥巴的破胶鞋和湿透的裤腿。
眼神里有茫然,有被责骂后的委屈,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寒风刮过他冻得通红的耳朵,他缩了缩脖子,把破狗皮帽子的帽耳朵往下拉了拉,然后默默地走向墙角那堆码得不算整齐的柴火垛。
那里,一把沉重、刃口有些卷边的旧斧头,正静静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