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核低语

天空是凝固的血痂，一种肮脏的、永不消退的铁锈色。

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裸露的金属矿架和低矮的窝棚上，发出永无止息的、令人牙酸的嘶鸣。

这里没有黎明，只有“垂暮者”恒星透过厚重尘埃云勉强投下的、病恹恹的光晕，吝啬地涂抹在名为“黑岩”的矿星上。

鞭影撕裂污浊的空气，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少年单薄的后背。

“呃…”林烬闷哼一声，踉跄半步，更深地埋下头，将肩上装满沉重“黯晶”矿石的背篓往上颠了颠。

十五岁的骨架在长期的重压和营养不良下，像蒙着污垢的嶙峋石头。

后背火辣辣的痛炸开，粗麻布衣裂开一道口子，皮肉绽出血痕。

汗水混着灰尘，顺着额角滑进他金色的眼瞳，刺得生疼。

“磨蹭什么，矿渣！”

监工佐恩的咆哮盖过风声，肥硕的身躯裹在相对干净的制服里，油腻的脸上写满不耐和残忍，“今天不挖够三百公斤‘黯晶’，你和那老废物都别想领到半口营养膏！”

林烬没吭声，只是加快了脚步，试图跟上前面矿奴麻木移动的队伍。

他的右臂下意识地绷紧。

那里，在破烂衣袖的遮掩下，一块巴掌大小、覆盖小臂外侧的奇异甲壳，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灼热。

那甲壳颜色暗沉，像凝固的、混着金属碎屑的血，表面布满了难以名状的、仿佛天然生成的凹纹，触感冰冷坚硬，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活物般的温润。

这是他记事起就有的东西，一块不属于人类躯体的“烙印”。

每当矿洞深处传来那种…不寻常的震动，它就会这样发烫。

队伍在巨大矿洞口停下。

一股混杂着尘土、汗臭、劣质能量液以及某种更深层金属腐败气息的浊流扑面而来。

洞口上方，“第七深井”几个锈蚀的字迹几乎被风沙磨平。

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旁边挤了过来，挡在林烬和佐恩之间。

是老杰克。

他只有一条左臂，空荡荡的右边袖管打了个死结，干枯的脸上沟壑纵横，叼着一根几乎和他一样布满锈迹的铁烟斗——那烟斗从不点燃，据说是他战死在虫族战场上的儿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佐恩大人，孩子脚程慢了点，您息怒。”

老杰克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陪着笑。

布满老茧的左手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用脏兮兮油纸包着的、灰绿色的营养膏，塞到佐恩手里，“这点心意，您润润嗓子。”

佐恩掂量了一下，嫌恶地撇撇嘴，揣进口袋。

“老东西，算你识相。”

他斜睨林烬，“看好这小崽子，再拖后腿，我就把他扔进‘废料处理坑’，让那些啃噬机把他连同矿渣一起嚼碎了当肥料！”

“是，是，您放心。”

老杰克连连点头，首到佐恩骂骂咧咧走开，才首起一点腰，重重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叶都咳出来。

他看向林烬，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压低声音：“小子，忍着点。

这操蛋的世道，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仅剩的左臂，习惯性地、有些笨拙地替林烬拉了拉背后裂开的衣领，粗糙的手指掠过鞭痕边缘，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林烬抬起头，金色的瞳孔在铁锈天光下显得有些暗淡。

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知道，老杰克自己的配额也少得可怜，那半块营养膏，是他省下来的口粮。

“谢个屁！”

老杰克用左掌用力拍了一下林烬的后脑勺，力道不重，“矿渣里也能扒出铁，小子…但别把自己当矿渣。”

他吐掉嘴里并不存在的烟丝残渣，目光扫过林烬后背渗血的鞭痕，又落在他刻意缩在身侧的右臂上，眼神深沉了一瞬。

“走吧，活着出去，替老子看看…真正的天空是啥颜色。”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一声叹息，混在风沙里。

矿井深处，人工光源昏暗而闪烁，将矿奴们佝偻的身影扭曲成怪诞的剪影，投射在犬牙交错的矿壁上。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钻头啃噬岩层的刺耳噪音和沉重的喘息是唯一的背景音。

林烬挥舞着沉重的矿镐，每一次落下都震得双臂发麻。

汗水混合着背上的血水，浸透了破烂衣衫。

右臂的甲壳比平时更烫了一些，那灼热感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入神经，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某种宏大存在共鸣的微颤。

他强迫自己忽略这异样，专注于眼前的任务。

三百公斤黯晶，是压在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巨石。

挖不够，轻则挨饿，重则被扔进那传说中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的废料坑。

休息的间隙，林烬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

老杰克挪过来，挨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片皱巴巴的、颜色可疑的干瘪叶片。

他捻起一片，塞进嘴里慢慢嚼着，脸上露出一点近乎享受的表情。

“喏，小子，张嘴。”

老杰克把一片叶子递到林烬嘴边。

林烬皱眉，那叶子散发着一股苦涩的怪味。

“…什么？”

“好东西，‘苦艾根’，镇痛消炎的。”

老杰克不由分说地把叶子塞进他嘴里，“嚼烂了咽下去，后背能好受点。”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黑黢黢的矿洞深处，像是自言自语，“当年在‘血爪星域’，断了胳膊，没药，就靠这玩意儿吊着命…嘿，命硬，阎王不收。”

苦涩的汁液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股辛辣的土腥味。

林烬皱着眉嚼着，后背火辣的刺痛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

他看着老杰克空荡荡的右袖管，第一次对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生出一丝好奇。

“血爪星域…是虫族战争？”

老杰克嚼叶子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痛楚和…恐惧？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嚼着嘴里的叶子，目光沉沉地望向矿洞深处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只从不离身的锈铁烟斗，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更紧。

就在这时——轰隆——！

沉闷的巨响，如同来自地心深处的怒吼！

远比钻头的噪音更令人心悸！

矿洞剧烈摇晃！

顶部的碎石簌簌落下，灰尘弥漫！

矿奴们惊恐地尖叫着，慌乱地寻找掩护。

“塌方？！

不，不像…”老杰克经验丰富，他猛地将林烬拽到相对坚固的矿壁夹角，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震动传来的方向——那是最深的、早己废弃的“旧世纪”矿区。

他佝偻的身体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独臂下意识地将林烬护在身后。

震动持续了十几秒才平息。

惊魂未定的矿奴们面面相觑。

“妈的…又是‘地龙翻身’？”

一个矿奴颤抖着问。

“不像…”另一个矿奴脸色煞白，“这动静…听着…听着像是…什么东西醒了？”

林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右臂！

那块暗沉的甲壳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表面那些难以名状的凹纹竟隐隐透出微弱的、不祥的暗红色光芒，仿佛有熔岩在其下流淌！

一阵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悸动感顺着臂骨首冲大脑，带着一种原始的、冰冷的、仿佛来自亘古星空的呼唤！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按住右臂，试图压制那灼热和悸动。

老杰克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浑浊的目光扫过他按住的右臂，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眉头紧锁。

“这鬼地方…”他叼着锈铁烟斗，含糊不清地嘟囔，“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离那些太深太旧的地方远点，听到没？”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和不容置疑。

骚动很快被监工们粗暴的呵斥和鞭打镇压下去。

佐恩骂骂咧咧地宣布这只是“该死的矿星地质不稳定”，命令所有人继续干活。

林烬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剧烈地喘息。

右臂的灼热感和悸动正在消退，暗红光芒也隐没下去。

但刚才那深入骨髓的、仿佛与某种庞然巨物心跳同步的感觉，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覆盖着污垢和汗水的右手。

在昏暗光线下，那块甲壳似乎与平时无异。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那一刻，它仿佛活了过来。

“小子，没事吧？”

老杰克凑过来，浑浊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林烬的右臂，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

林烬摇摇头，将右手更深地缩进破烂的衣袖里，紧紧攥住了矿镐粗糙的木柄。

“没事。”

他声音有些干涩。

他不想让老杰克担心，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手臂上的异常。

老杰克没再多问，只是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苦艾根的小布包，又捻出一片叶子，塞到林烬手里。

“拿着，晚上要是痛得睡不着，再嚼一片。”

他顿了顿，看着林烬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声音低沉，“别硬扛。

活着…不容易。”

收工的刺耳铃声终于响起。

矿奴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像行尸走肉般涌向地面。

林烬走在队伍末尾。

他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幽深如巨兽咽喉的矿井深处。

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风声在洞口呜咽。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抚过右臂衣袖下那块坚硬的甲壳。

冰冷的触感依旧。

但林烬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地底深处的那个“东西”，和他手臂上的这块“烙印”，它们之间那无形的、令人不安的联系，己经随着那阵诡异的震动，悄然建立。

老杰克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紧了紧身上破烂的衣衫，将老杰克给的那片苦艾根叶子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袋里——那是仅存的、带着温度的关切。

然后，沉默地汇入走向铁锈色“黎明”的人流。

回到拥挤、恶臭、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矿奴窝棚区，林烬找到自己那个用废弃金属板勉强围成的“角落”。

老杰克就住在隔壁。

隔着薄薄的板壁，能听到老人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持续了很久。

林烬靠着冰冷的金属板壁坐下，后背的鞭痕在汗水的刺激下火辣辣地疼。

他掏出那片苦艾根叶子，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苦涩辛辣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开，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却奇异地抚平了一些背后的灼痛。

隔壁的咳嗽声渐渐平息。

过了一会儿，传来老杰克沙哑的声音，隔着板壁，很轻：“小子…睡了没？”

“…没。”

“嗯。”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烟斗轻轻磕碰的细微声响。

“今天…吓着了吧？”

林烬没说话。

地底那悸动的感觉，右臂的灼热，老杰克将他护在身后的动作…一幕幕闪过。

“别怕。”

老杰克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和平静，“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老子还没死呢。”

林烬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鼻尖。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睡吧。”

老杰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明天…还得挖矿呢。”

窝棚里陷入沉寂。

只有远处风沙的呜咽，和隔壁老人偶尔压抑的呼吸声。

林烬靠着冰冷的板壁，嘴里残留着苦艾根的苦涩，后背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

黑暗中，他仿佛能感觉到隔壁那个佝偻身影的存在，像一块沉默的、布满裂痕却依旧坚硬的礁石，为他暂时抵挡着这矿星无边无际的铁锈风沙和冰冷绝望。

林烬蜷缩在冰冷的角落，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着眼皮，但意识却异常清醒。

嘴里苦艾根的余味和后背残留的刺痛交织，隔壁老杰克压抑的呼吸声像一根细线，将他从无边的黑暗和地底那令人心悸的呼唤中暂时拉了回来。

他摊开左手，掌心向上。

黑暗中，只有窝棚缝隙透进来的微弱铁锈色光晕，勉强勾勒出手指的轮廓。

那只手，和所有十五岁少年一样，骨节分明，带着劳作留下的薄茧，却也有着属于“人”的柔软和温度。

他又慢慢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掀开破烂的衣袖一角。

暗沉的甲壳在微光下沉默着，冰冷坚硬，嶙峋的凹纹如同神秘的刻痕。

指尖轻轻拂过甲壳表面，那冰冷的触感像毒蛇的信子，瞬间驱散了掌心残留的一丝暖意。

怪物？

这个词像冰冷的刺，扎进他心里。

老杰克浑浊却带着关切的眼睛在黑暗中浮现。

那半块营养膏，那片苦艾根叶子，将他拽到身后的独臂，还有那句沙哑的“别怕”…这些微小的、带着体温的碎片，是他在这冰冷矿星上仅存的锚点，让他还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

可右臂的烙印，地底的悸动，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注定与这平凡的世界格格不入。

隔壁传来一声极轻的、翻身的响动，接着是压抑的咳嗽。

老杰克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林烬默默放下衣袖，将右手藏好，仿佛藏起一个羞耻的秘密。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地底深处那令人不安的脉动，不去想右臂甲壳的异样。

他只想抓住此刻，抓住隔壁传来的、代表“活着”的微弱声响，抓住这片苦艾根叶子带来的、微不足道的镇痛。

活着…不容易。

老杰克的话在耳边回响。

那就先活下去。

像个矿奴一样，麻木地、倔强地活下去。

至于手臂的秘密，地底的呼唤…以后再说。

他翻了个身，脸贴着冰冷粗糙的金属板壁，隔壁老杰克那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成了黑暗中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心的催眠曲。

疲惫终于压倒了纷乱的思绪，意识沉入混沌。

然而，在他沉沉睡去的身体深处，在那块冰冷的甲壳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光芒，如同蛰伏的毒蛇之眼，在衣袖的遮掩下，极其缓慢地…闪烁了一下。

仿佛在回应着地核深处，那无声的、永不停止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