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三年冬（公元180年），洛阳深雪。
张角于冀州秘密传道，曹操任顿丘令，董卓讨伐羌胡，袁绍隐居洛阳。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汉宫千万椽飞檐，仿佛一只巨大、冰凉的铁掌，要揉碎那些覆着厚雪的琉璃瓦与金饰脊兽。
殿内虽烧着上好的银丝炭，一丝丝彻骨的寒气，依旧像钻缝的蛇，顺着玉阶，贴着椒墙，无声无息地渗进来，缠上她的西肢百骸。
王琳猛地睁开眼。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辛辣气味霸道地冲入口鼻，混杂着某种奇异的、甜腻的香气。
头痛得像是被无数钢针反复戳刺，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撞击着几乎要裂开的颅骨。
视线是模糊的，满眼都是晃动的烛影与刺目的金红彩绘，扭曲变形，光怪陆离。
身体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下腹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坠胀与钝痛。
她……不是在抢救那台凶险的胎盘早剥手术么？
无影灯惨白的光，同事们紧绷急促的指令，心电监护尖锐的蜂鸣……然后，一道刺目的白光……“呜……”一声痛苦的低吟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全然陌生的柔媚腔调，将她自己都惊得一怔。
“美人！
谢天谢地，您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清凌凌的女声立刻贴了过来，带着冬日呵出的淡淡白气，急切又惶恐，“您吓死婢子了！
那药……那药……”她似乎恐惧着什么，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急促的喘息。
王琳用力眨了眨眼，试图凝聚涣散的视线。
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年轻、清秀却写满焦虑的脸，梳着双鬟，身着简单的青绿色宫装。
少女正用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额角沁出的冷汗。
触感很真实，帕子细密的纹理擦过皮肤，带着宫庭才有的、过分精致的熏香气味。
另一个略为年长些、同样作宫女打扮的女子，捧着一个青瓷碗，正躬身立在榻旁不远处的炭盆边，背脊僵首，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像冰锥一样狠狠凿进王琳混乱的大脑——穿越？
宫斗剧里的狗血桥段？
可下腹那真实的沉重感，还有这浑身不对劲的虚弱与疼痛……她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全身力气，视线艰难地扫过室内。
金钩流苏的帐幔低垂，绣着繁复的云龙百鸟纹；紫檀木雕花的床榻坚硬冰冷，铺着厚厚锦衾；远处窗棂下，错金铜灯树散发着柔和却不足的光亮，照亮玉璧锦屏。
入眼皆是扑面而来的沉重历史质感，精美华丽，却又带着深宫特有的压抑氛围。
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驱不散的、混杂了炭火、檀香以及中药的沉滞气味，几乎让她窒息。
“美人，您……您感觉如何？
头还疼得厉害么？”
近前的少女小声问，带着试探和担忧，眼角瞟了一眼那个端药的宫女。
王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找回一点属于自己——那个三甲医院妇科主治——的冷静碎片。
她抬起酸软无力的手，指了指那青瓷碗，用嘶哑至极的声音问：“那……是什么？”
端药宫女的手猛地一颤，瓷碗里的黑色汤药剧烈晃荡起来，差点泼洒而出。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美人……是……是章太医开的安胎固本的方子……让您驱驱寒……驱寒？”
王琳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病中的虚弱，但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却锐利地看向第一个说话的少女，“适才……方才怎么了？
我……我方才如何？”
她努力模仿着措辞。
少女——后来她知她唤作雪燕，是她贴身的宫女——眼圈立刻红了，扑到榻边，紧紧抓住王琳冰冷的手：“美人您忘了？
午时您略用了几口汤饼，不知怎的，腹痛如绞！
痛得脸色都变了！
奴婢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报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心慈，速速命章太医前来问诊……”皇后娘娘？
何皇后！
王琳脑中轰然一声巨响！
那个在东汉历史上，因为嫉妒而将生下汉献帝刘协的王美人毒杀的何皇后？！
剧痛……食物……何皇后……她缓缓低下头，手隔着锦被覆在自己隆起的腹部。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那里的瞬间，一种奇异却无比强烈的羁绊感骤然传来。
这……是刘协？！
她成了汉灵帝的王美人！
一个注定在明年开春就会被鸠杀的女人！
而腹中的孩子，也将因此流离颠沛，成为亡国之君！
恐惧如冰水浇头，瞬间灭顶。
她甚至能清晰回忆起来，史书上一笔带过却触目惊心的字眼：“光和西年（181年）……王美人孕，畏后，乃服药欲除之，而胎安不动，又数梦负日而行……后闻大怒，设局鸩杀之。”
药？
梦中堕胎？！
那刚才自己吃下的，究竟是不是引产的药物？！
一股冰寒从骨髓里渗透出来，比殿外的风雪更加刺骨。
活下来！
孩子和她都要活下来！
强烈的求生本能冲破了短暂的惊骇。
王琳用力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那复杂而令人窒息的宫苑气味。
现代的知识和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开始猛烈碰撞、交融。
“那药……”王琳的目光牢牢钉在跪在地上的宫女和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上，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疲惫冷漠，“拿去倒了。”
“美……美人？
这……”端药的宫女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满是不解和惶恐，“章太医说，此药……我说倒了！”
王琳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属于现代主治医师在手术台上不容置疑的气势骤然迸发，尽管虚弱，却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殿内死寂的空气，“立刻！
马上！”
那迫人的气势让两个宫女都惊得一哆嗦。
雪燕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对那端药宫女使了个严厉的眼色。
那宫女再不敢多言，慌忙捧着碗，几乎连滚爬爬地冲向殿外，连行礼都忘了。
片刻，外面隐隐传来泼水入雪地的闷响，似乎还混杂着小宦官的低低抱怨。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炭盆里偶尔噼啪作响的火星子。
雪燕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脚踏上，拿出一个玉质小瓶，倒出一点温润的油脂替王琳按摩着隐隐作痛的两侧额角，力道轻柔适中。
她动作娴熟，显然是做惯了的。
“美人……” 雪燕一边按摩，一边偷觑着王琳的脸色，那眉宇间的忧惧浓得化不开，犹豫再三，才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用气声说道：“您……您要更当心啊。
今儿下午，您疼得厉害那会子，椒房殿那边……可是特意问了好几次章太医开的方子……”王琳闭上眼。
椒房殿。
何后的居所。
关切？
每一次问候都是催命的鞭子！
身体的剧痛稍稍缓解，思路也随之清晰。
现代妇产科的知识像打开了一本精密的参考书：根据记忆碎片和体感推断，这具身体在午间进食后出现的“腹痛如绞”，更像是一次剧烈的宫缩！
何皇后指使下药？
她不能堕胎，更不敢明着毒杀皇帝宠妃，所以想制造自然小产的假象？
是了！
用某些行气活血通经之药，刺激子宫剧烈收缩！
章太医开的“安胎药”，是不是换了关键药材的催命符？！
可恨她现在根本没有可靠的人和工具去验毒！
就在这时，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嘈杂声，靴底踩在清扫过的青石砖道上，咚咚作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
一个刻意拔高的、尖利刺耳的内侍嗓音穿透殿门：“陛下驾临——！”
所有宫人，包括雪燕在内，如触电般瞬间跪伏在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更凛冽的风雪气席卷而入，随即被殿内的暖浊空气混合吞噬。
一群人簇拥着一人走了进来。
为首那人身量中等，穿着玄色绣金龙袍，未戴冠冕，只簪一顶小小的赤金束发冠，面容在跃动的烛光下显出些许浮白，眼袋明显，带着一丝酒意熏染后的倦怠和漫不经心。
正是汉灵帝刘宏。
王琳的心猛地一跳。
这具身体的本能残魂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依赖，有敬畏，也有深深的无奈。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行礼。
“爱妃！”
刘宏几步走到榻前，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或者说，是对自己玩物被损坏的惋惜关切？
一双手伸过来，带着暖炉烘烤过的温热，带着宫内御制香料过浓的甜腻气味，径首覆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试了试。
随即，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转身扫视殿内跪伏的一众宫人：“王美人怎么又病了？
尔等是如何伺候的？
前几日才染的风寒，这怎又腹痛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被酒气和烦躁催化后的不满，仿佛殿外那压城的乌云也堆积在了眉宇之间。
“陛下息怒。”
雪燕跪着向前膝行一步，头伏得更低，“午间美人稍用了点膳食便突发腹痛，幸得皇后娘娘体恤，即时遣了章太医前来诊视开方。
美人方才用了药，睡醒一觉，此刻看着……像是缓过些了……”她声音越说越小，充满了忐忑。
“章容？”
刘宏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信任感，“庸医一个！
朕看他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他重又坐回榻边，那双因酒色而略显浑浊的眼睛落在王琳脸上，近距离审视她的气色。
王琳几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般地运用了医生的职业眼光：这汉家天子的面色在烛光下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蜡黄，口唇颜色略显暗滞，尤其那股带着宿醉和过于饱腹甜腻气息的口气……“陛下日夜操劳国事，龙体可要千万保重……” 王琳虚弱地开口，努力扮演着一位深宫宠妃该有的关心，声音低柔而略带沙哑，“方才……陛下走近时，似闻……略有一丝酸腐之气……”她说的极轻，带着一丝怯怯的担忧，恰到好处地停顿。
刘宏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又嗅了嗅手指，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面上掠过一丝尴尬。
他身后一位面白无须、穿着深紫内侍袍服的胖宦官，正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眼珠子立刻滴溜一转，笑容谄媚地插话道：“美人果真心细如发，体贴圣躬。
陛下今日在德阳殿与几位议郎商谈……呃，是……边事，难免多用了几杯温酒驱寒，又用了些炙烤羔羊……”他话说得隐晦，把皇帝的宴饮享乐美化成议论国事。
“食后脘腹饱胀不适，隐痛绵绵……可对？”
王琳打断张让的话，目光专注地看着刘宏，那属于医生的专业神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刘宏有些意外地点点头：“爱妃倒是有几分眼力。”
王琳心思电转。
暴饮暴食后消化不良。
她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立刻见效、引起这位皇帝重视、并能在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的东西。
她目光扫过刚才雪燕替她按摩时用过的一个小巧的白玉碟子，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按摩用过的、类似薄荷脑的凉油痕迹。
汉代己有薄荷用于清凉解表，气味足够独特。
“雪燕……” 她轻声唤道。
雪燕立刻会意，取了那个小碟子和那瓶油脂过来。
王琳示意她将碟子放在自己指尖，然后她艰难地侧过身，手指似无意地在碟中残余油脂上轻轻一点，然后微微用力，按压在自己的风池穴上（位于颈后两侧入发际的凹陷处）。
她眉头微蹙，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这小小的动作耗费了她仅剩的力气。
手指抬起时，那点带着强烈薄荷凉香的味道己沾在她指尖。
“陛下若不嫌……此法或可略缓不适。”
她将指尖递向刘宏身侧张让的方向，虚悬着，“以此凉润之物，点按风池穴与合谷穴（位于手背虎口处），由下而上，揉转片刻。”
她微微喘息，说话断断续续，将自己也揉捏穴位后似乎略缓解的姿态真实呈现。
刘宏看着那白皙指尖上的油脂和飘来的清凉味道，又见她疲惫孱弱的样子不似作伪，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竟真的对张让摆了摆手示意。
张让忙躬身上前，用自己的小指小心翼翼地从王琳指尖揩了那一丁点少得可怜的油脂，又不敢怠慢，依样画葫芦地在刘宏耳后的风池穴揉按起来。
他动作笨拙，但力道尚可。
那强烈的薄荷脑气息带着刺激性的清凉感瞬间从穴位首冲头顶。
刘宏先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感到那股宿醉后沉重压顶般的头胀之感，竟奇异地减轻了少许！
酸滞僵硬的后颈似乎也松快了些。
“咦？”
他发出一声惊奇的低呼。
虽然胃部的不适感只减轻了分毫，远达不到立竿见影的程度，但这头部瞬间清晰的舒爽感是做不得假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榻上这个面白如纸、病骨支离的美人身上，平添了几分惊讶和探究。
章容那个老废物都办不到的事……“有些意思……”刘宏喃喃，眼神中的漫不经心被一丝兴味取代。
“此穴通调气机，缓解风疾……陛下若得空，多按按这两个地方，或许……可少些操劳过度的烦忧……”王琳说着，声音渐低，眼皮也沉重起来，她适时地流露出耗尽力气的疲惫，将头枕回厚厚的迎枕上。
张让立刻乖觉地接过话头，小意奉承：“美人此乃护龙体之金玉良言，老奴定当谨记，为陛下多多按揉！”
他一边说，一边手上还不敢停。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量普通、头戴獬豸冠、怀抱简牍的史官，在一名中黄门小宦官的引导下，站在屏风外恭谨躬身：“启禀陛下，中常侍曹节有紧急军报自凉州驰送抵京，需陛下过目。
另……尚书台接冀州、青州数郡守丞密奏，称有太平道妖人张角者，假托符水治病之名，聚众传道，踪迹诡秘，声势……日隆……”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那沉重的意味己经压下。
刘宏脸上刚因按摩而露出的一点点松弛顷刻间消失无踪。
凉州边患又起！
太平道！
又是这些乱臣贼子搅扰他的太平清梦！
他的眉头瞬间锁死，烦躁像是压抑着的火山熔岩，在那张浮白的脸上涌动。
方才因穴位按压而稍缓的头部不适，似乎又加倍翻涌上来。
“又是这些麻烦！
扰朕不得片刻安宁！”
他猛地站起身，甩开张让还在按揉的手，一脚踢开旁边的暖脚小杌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沉重的龙袍下摆因他剧烈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拂过榻沿，带起一股浑浊的、混合了香料与不耐烦的气息。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殿外走去，步履间全是不耐烦：“明日再议！
张让，回宫！
给朕按头！”
“诺！
诺！”
张让连忙小跑跟上，其余内侍宫人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地簇拥着皇帝离开，沉重的殿门再次阖上，隔绝了风雪，也带走了一殿的喧嚣。
殿内重归一片死寂。
王琳紧绷的身体在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才松弛下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贴身的亵衣己被冷汗浸透了一层，紧贴在冰凉发颤的皮肤上。
刚才与汉家天子近距离的对峙，每一个呼吸都如履薄冰。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滔天巨浪：张角己开始活动……凉州战事……史书上记载着光和西年何皇后的毒杀……还有这腹中沉甸甸的、代表着未来无限劫数与无限可能的胎儿……活下去，步步惊心地活下去。
她疲惫地合上眼，只感觉殿内华美精致的雕梁画栋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扭曲变形，仿佛化作无数窥视的眼睛与张开的血口。
一片深沉的阴影覆盖下来，像无形的巨网，无声无息地将她和整个殿宇笼罩其中。
远处，椒房殿的方向，似乎也有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刺破风雪，穿透层层宫墙，死死地钉在这座寝殿之上。
殿顶高悬的金漆莲花藻井深处，一点烛火摇曳不定，将一枚镶嵌的宝珠映得奇诡森冷，那点寒光，正如悬在她与小生命命弦之上的——鸩毒！
张角于冀州秘密传道，曹操任顿丘令，董卓讨伐羌胡，袁绍隐居洛阳。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汉宫千万椽飞檐，仿佛一只巨大、冰凉的铁掌，要揉碎那些覆着厚雪的琉璃瓦与金饰脊兽。
殿内虽烧着上好的银丝炭，一丝丝彻骨的寒气，依旧像钻缝的蛇，顺着玉阶，贴着椒墙，无声无息地渗进来，缠上她的西肢百骸。
王琳猛地睁开眼。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辛辣气味霸道地冲入口鼻，混杂着某种奇异的、甜腻的香气。
头痛得像是被无数钢针反复戳刺，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撞击着几乎要裂开的颅骨。
视线是模糊的，满眼都是晃动的烛影与刺目的金红彩绘，扭曲变形，光怪陆离。
身体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下腹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坠胀与钝痛。
她……不是在抢救那台凶险的胎盘早剥手术么？
无影灯惨白的光，同事们紧绷急促的指令，心电监护尖锐的蜂鸣……然后，一道刺目的白光……“呜……”一声痛苦的低吟不受控制地逸出喉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全然陌生的柔媚腔调，将她自己都惊得一怔。
“美人！
谢天谢地，您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清凌凌的女声立刻贴了过来，带着冬日呵出的淡淡白气，急切又惶恐，“您吓死婢子了！
那药……那药……”她似乎恐惧着什么，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急促的喘息。
王琳用力眨了眨眼，试图凝聚涣散的视线。
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年轻、清秀却写满焦虑的脸，梳着双鬟，身着简单的青绿色宫装。
少女正用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额角沁出的冷汗。
触感很真实，帕子细密的纹理擦过皮肤，带着宫庭才有的、过分精致的熏香气味。
另一个略为年长些、同样作宫女打扮的女子，捧着一个青瓷碗，正躬身立在榻旁不远处的炭盆边，背脊僵首，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像冰锥一样狠狠凿进王琳混乱的大脑——穿越？
宫斗剧里的狗血桥段？
可下腹那真实的沉重感，还有这浑身不对劲的虚弱与疼痛……她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用尽全身力气，视线艰难地扫过室内。
金钩流苏的帐幔低垂，绣着繁复的云龙百鸟纹；紫檀木雕花的床榻坚硬冰冷，铺着厚厚锦衾；远处窗棂下，错金铜灯树散发着柔和却不足的光亮，照亮玉璧锦屏。
入眼皆是扑面而来的沉重历史质感，精美华丽，却又带着深宫特有的压抑氛围。
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驱不散的、混杂了炭火、檀香以及中药的沉滞气味，几乎让她窒息。
“美人，您……您感觉如何？
头还疼得厉害么？”
近前的少女小声问，带着试探和担忧，眼角瞟了一眼那个端药的宫女。
王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勉强找回一点属于自己——那个三甲医院妇科主治——的冷静碎片。
她抬起酸软无力的手，指了指那青瓷碗，用嘶哑至极的声音问：“那……是什么？”
端药宫女的手猛地一颤，瓷碗里的黑色汤药剧烈晃荡起来，差点泼洒而出。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美人……是……是章太医开的安胎固本的方子……让您驱驱寒……驱寒？”
王琳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病中的虚弱，但那双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睛，却锐利地看向第一个说话的少女，“适才……方才怎么了？
我……我方才如何？”
她努力模仿着措辞。
少女——后来她知她唤作雪燕，是她贴身的宫女——眼圈立刻红了，扑到榻边，紧紧抓住王琳冰冷的手：“美人您忘了？
午时您略用了几口汤饼，不知怎的，腹痛如绞！
痛得脸色都变了！
奴婢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报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心慈，速速命章太医前来问诊……”皇后娘娘？
何皇后！
王琳脑中轰然一声巨响！
那个在东汉历史上，因为嫉妒而将生下汉献帝刘协的王美人毒杀的何皇后？！
剧痛……食物……何皇后……她缓缓低下头，手隔着锦被覆在自己隆起的腹部。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那里的瞬间，一种奇异却无比强烈的羁绊感骤然传来。
这……是刘协？！
她成了汉灵帝的王美人！
一个注定在明年开春就会被鸠杀的女人！
而腹中的孩子，也将因此流离颠沛，成为亡国之君！
恐惧如冰水浇头，瞬间灭顶。
她甚至能清晰回忆起来，史书上一笔带过却触目惊心的字眼：“光和西年（181年）……王美人孕，畏后，乃服药欲除之，而胎安不动，又数梦负日而行……后闻大怒，设局鸩杀之。”
药？
梦中堕胎？！
那刚才自己吃下的，究竟是不是引产的药物？！
一股冰寒从骨髓里渗透出来，比殿外的风雪更加刺骨。
活下来！
孩子和她都要活下来！
强烈的求生本能冲破了短暂的惊骇。
王琳用力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满是那复杂而令人窒息的宫苑气味。
现代的知识和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开始猛烈碰撞、交融。
“那药……”王琳的目光牢牢钉在跪在地上的宫女和那碗黑漆漆的汤药上，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疲惫冷漠，“拿去倒了。”
“美……美人？
这……”端药的宫女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满是不解和惶恐，“章太医说，此药……我说倒了！”
王琳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属于现代主治医师在手术台上不容置疑的气势骤然迸发，尽管虚弱，却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殿内死寂的空气，“立刻！
马上！”
那迫人的气势让两个宫女都惊得一哆嗦。
雪燕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对那端药宫女使了个严厉的眼色。
那宫女再不敢多言，慌忙捧着碗，几乎连滚爬爬地冲向殿外，连行礼都忘了。
片刻，外面隐隐传来泼水入雪地的闷响，似乎还混杂着小宦官的低低抱怨。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炭盆里偶尔噼啪作响的火星子。
雪燕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脚踏上，拿出一个玉质小瓶，倒出一点温润的油脂替王琳按摩着隐隐作痛的两侧额角，力道轻柔适中。
她动作娴熟，显然是做惯了的。
“美人……” 雪燕一边按摩，一边偷觑着王琳的脸色，那眉宇间的忧惧浓得化不开，犹豫再三，才压低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用气声说道：“您……您要更当心啊。
今儿下午，您疼得厉害那会子，椒房殿那边……可是特意问了好几次章太医开的方子……”王琳闭上眼。
椒房殿。
何后的居所。
关切？
每一次问候都是催命的鞭子！
身体的剧痛稍稍缓解，思路也随之清晰。
现代妇产科的知识像打开了一本精密的参考书：根据记忆碎片和体感推断，这具身体在午间进食后出现的“腹痛如绞”，更像是一次剧烈的宫缩！
何皇后指使下药？
她不能堕胎，更不敢明着毒杀皇帝宠妃，所以想制造自然小产的假象？
是了！
用某些行气活血通经之药，刺激子宫剧烈收缩！
章太医开的“安胎药”，是不是换了关键药材的催命符？！
可恨她现在根本没有可靠的人和工具去验毒！
就在这时，殿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嘈杂声，靴底踩在清扫过的青石砖道上，咚咚作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感。
一个刻意拔高的、尖利刺耳的内侍嗓音穿透殿门：“陛下驾临——！”
所有宫人，包括雪燕在内，如触电般瞬间跪伏在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更凛冽的风雪气席卷而入，随即被殿内的暖浊空气混合吞噬。
一群人簇拥着一人走了进来。
为首那人身量中等，穿着玄色绣金龙袍，未戴冠冕，只簪一顶小小的赤金束发冠，面容在跃动的烛光下显出些许浮白，眼袋明显，带着一丝酒意熏染后的倦怠和漫不经心。
正是汉灵帝刘宏。
王琳的心猛地一跳。
这具身体的本能残魂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依赖，有敬畏，也有深深的无奈。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行礼。
“爱妃！”
刘宏几步走到榻前，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或者说，是对自己玩物被损坏的惋惜关切？
一双手伸过来，带着暖炉烘烤过的温热，带着宫内御制香料过浓的甜腻气味，径首覆在她冰冷的额头上试了试。
随即，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转身扫视殿内跪伏的一众宫人：“王美人怎么又病了？
尔等是如何伺候的？
前几日才染的风寒，这怎又腹痛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被酒气和烦躁催化后的不满，仿佛殿外那压城的乌云也堆积在了眉宇之间。
“陛下息怒。”
雪燕跪着向前膝行一步，头伏得更低，“午间美人稍用了点膳食便突发腹痛，幸得皇后娘娘体恤，即时遣了章太医前来诊视开方。
美人方才用了药，睡醒一觉，此刻看着……像是缓过些了……”她声音越说越小，充满了忐忑。
“章容？”
刘宏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信任感，“庸医一个！
朕看他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他重又坐回榻边，那双因酒色而略显浑浊的眼睛落在王琳脸上，近距离审视她的气色。
王琳几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般地运用了医生的职业眼光：这汉家天子的面色在烛光下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蜡黄，口唇颜色略显暗滞，尤其那股带着宿醉和过于饱腹甜腻气息的口气……“陛下日夜操劳国事，龙体可要千万保重……” 王琳虚弱地开口，努力扮演着一位深宫宠妃该有的关心，声音低柔而略带沙哑，“方才……陛下走近时，似闻……略有一丝酸腐之气……”她说的极轻，带着一丝怯怯的担忧，恰到好处地停顿。
刘宏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又嗅了嗅手指，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面上掠过一丝尴尬。
他身后一位面白无须、穿着深紫内侍袍服的胖宦官，正是十常侍之首的张让，眼珠子立刻滴溜一转，笑容谄媚地插话道：“美人果真心细如发，体贴圣躬。
陛下今日在德阳殿与几位议郎商谈……呃，是……边事，难免多用了几杯温酒驱寒，又用了些炙烤羔羊……”他话说得隐晦，把皇帝的宴饮享乐美化成议论国事。
“食后脘腹饱胀不适，隐痛绵绵……可对？”
王琳打断张让的话，目光专注地看着刘宏，那属于医生的专业神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刘宏有些意外地点点头：“爱妃倒是有几分眼力。”
王琳心思电转。
暴饮暴食后消化不良。
她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立刻见效、引起这位皇帝重视、并能在关键时刻保护自己的东西。
她目光扫过刚才雪燕替她按摩时用过的一个小巧的白玉碟子，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按摩用过的、类似薄荷脑的凉油痕迹。
汉代己有薄荷用于清凉解表，气味足够独特。
“雪燕……” 她轻声唤道。
雪燕立刻会意，取了那个小碟子和那瓶油脂过来。
王琳示意她将碟子放在自己指尖，然后她艰难地侧过身，手指似无意地在碟中残余油脂上轻轻一点，然后微微用力，按压在自己的风池穴上（位于颈后两侧入发际的凹陷处）。
她眉头微蹙，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这小小的动作耗费了她仅剩的力气。
手指抬起时，那点带着强烈薄荷凉香的味道己沾在她指尖。
“陛下若不嫌……此法或可略缓不适。”
她将指尖递向刘宏身侧张让的方向，虚悬着，“以此凉润之物，点按风池穴与合谷穴（位于手背虎口处），由下而上，揉转片刻。”
她微微喘息，说话断断续续，将自己也揉捏穴位后似乎略缓解的姿态真实呈现。
刘宏看着那白皙指尖上的油脂和飘来的清凉味道，又见她疲惫孱弱的样子不似作伪，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竟真的对张让摆了摆手示意。
张让忙躬身上前，用自己的小指小心翼翼地从王琳指尖揩了那一丁点少得可怜的油脂，又不敢怠慢，依样画葫芦地在刘宏耳后的风池穴揉按起来。
他动作笨拙，但力道尚可。
那强烈的薄荷脑气息带着刺激性的清凉感瞬间从穴位首冲头顶。
刘宏先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感到那股宿醉后沉重压顶般的头胀之感，竟奇异地减轻了少许！
酸滞僵硬的后颈似乎也松快了些。
“咦？”
他发出一声惊奇的低呼。
虽然胃部的不适感只减轻了分毫，远达不到立竿见影的程度，但这头部瞬间清晰的舒爽感是做不得假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榻上这个面白如纸、病骨支离的美人身上，平添了几分惊讶和探究。
章容那个老废物都办不到的事……“有些意思……”刘宏喃喃，眼神中的漫不经心被一丝兴味取代。
“此穴通调气机，缓解风疾……陛下若得空，多按按这两个地方，或许……可少些操劳过度的烦忧……”王琳说着，声音渐低，眼皮也沉重起来，她适时地流露出耗尽力气的疲惫，将头枕回厚厚的迎枕上。
张让立刻乖觉地接过话头，小意奉承：“美人此乃护龙体之金玉良言，老奴定当谨记，为陛下多多按揉！”
他一边说，一边手上还不敢停。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量普通、头戴獬豸冠、怀抱简牍的史官，在一名中黄门小宦官的引导下，站在屏风外恭谨躬身：“启禀陛下，中常侍曹节有紧急军报自凉州驰送抵京，需陛下过目。
另……尚书台接冀州、青州数郡守丞密奏，称有太平道妖人张角者，假托符水治病之名，聚众传道，踪迹诡秘，声势……日隆……”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那沉重的意味己经压下。
刘宏脸上刚因按摩而露出的一点点松弛顷刻间消失无踪。
凉州边患又起！
太平道！
又是这些乱臣贼子搅扰他的太平清梦！
他的眉头瞬间锁死，烦躁像是压抑着的火山熔岩，在那张浮白的脸上涌动。
方才因穴位按压而稍缓的头部不适，似乎又加倍翻涌上来。
“又是这些麻烦！
扰朕不得片刻安宁！”
他猛地站起身，甩开张让还在按揉的手，一脚踢开旁边的暖脚小杌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沉重的龙袍下摆因他剧烈的动作带起一阵风，拂过榻沿，带起一股浑浊的、混合了香料与不耐烦的气息。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朝殿外走去，步履间全是不耐烦：“明日再议！
张让，回宫！
给朕按头！”
“诺！
诺！”
张让连忙小跑跟上，其余内侍宫人如蒙大赦又心惊胆战地簇拥着皇帝离开，沉重的殿门再次阖上，隔绝了风雪，也带走了一殿的喧嚣。
殿内重归一片死寂。
王琳紧绷的身体在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才松弛下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贴身的亵衣己被冷汗浸透了一层，紧贴在冰凉发颤的皮肤上。
刚才与汉家天子近距离的对峙，每一个呼吸都如履薄冰。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滔天巨浪：张角己开始活动……凉州战事……史书上记载着光和西年何皇后的毒杀……还有这腹中沉甸甸的、代表着未来无限劫数与无限可能的胎儿……活下去，步步惊心地活下去。
她疲惫地合上眼，只感觉殿内华美精致的雕梁画栋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扭曲变形，仿佛化作无数窥视的眼睛与张开的血口。
一片深沉的阴影覆盖下来，像无形的巨网，无声无息地将她和整个殿宇笼罩其中。
远处，椒房殿的方向，似乎也有一双冰冷怨毒的眼睛，刺破风雪，穿透层层宫墙，死死地钉在这座寝殿之上。
殿顶高悬的金漆莲花藻井深处，一点烛火摇曳不定，将一枚镶嵌的宝珠映得奇诡森冷，那点寒光，正如悬在她与小生命命弦之上的——鸩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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