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土吹进屋檐,黏在窗棂上,像结痂的伤口。
“你爸那时候穿西装,打领带。”
母亲一边盛豆汤,一边淡淡地说,“每天三顿饭都有人请。”
我抬头看了看客厅角落,父亲正抽烟,眼神不知道飘向何方。
他是中国人,早些年来图兰参与石油项目。
那会儿,图中之间刚建立能源合作,图兰改革派上台,经济准备大干一场。
公司后来撤资了,项目烂在沙漠深处,他却留下来了。
他不是因为对图兰有什么感情,只是没地方去了。
回国困难,身份尴尬,留下,是唯一可选的路。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图兰人,年轻时在女子学校教书,参与过扫盲运动,是“现代图兰”计划的一部分。
她教书严厉,却总说图兰的孩子不该永远生活在沙土与苦水里。
那时候,广播里天天都是口号,进步、自由、工业化。
她信过,也做过。
但那计划没挺过三个夏天。
第三年,她被学校除名,说是思想偏激、组织联络不明。
后来,她就再没上过讲台。
“那时候,我真以为他是来改变我们国家的人。”
她轻声说,眼角泛着光。
他们的结合曾让很多人私下议论。
父亲是外来人,一身工地尘土,却住进了马哈拉的老区;母亲是没落教师,年轻时受人尊敬,后来连超市都不敢多待一会。
可母亲总说,她相信他,也相信图兰能变。
她愿意赌,愿意留。
饭后,我正准备收拾碗筷,母亲忽然擦手,对我说:“中国那边的学校,我己经帮你联系上了。”
“啊?”
我怔住,手还握着筷子,连饭都忘了吃。
她说得很轻:“你得走。
不是因为那里多安全,是因为你在这儿,什么也学不会。”
“你不跟我去吗?”
她摇摇头:“我不能离开图兰。”
“可你不是说……这地方己经没希望了吗?”
她背过身,声音有些发干:“这地方生我养我。
我可以恨它烂,但我不能背对它。”
我没再问,母亲没再说,屋里只剩咕嘟咕嘟的炭炉声。
我们家的窗子常年糊着一层沙灰,阳光穿过时是昏黄色的,像是一张将要烧起来的纸。
她靠在门边,望着窗外那棵死了的白榆树。
树皮被风剥开,像一只不再挣扎的手。
母亲从小生活在马哈拉,她见过这里最亮的灯,也见过最黑的夜。
“他们说会变好。”
她喃喃,“可我知道,不会了。
那些喊口号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改口了。”
我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母亲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下一秒,外头的街巷中传来一阵突兀的爆炸声。
屋子的墙微微一颤,碗柜发出哐啷一声响,碗盘颤动,像被无形的手撞了一下。
母亲脸色一变,快步走向门口,反锁门,然后拧开角落那个我们平常不准碰的铁皮箱。
那里面原本放着些她年轻时的教案和我们家的护照、证件,现在多了些我不认识的东西:对讲机、备用电池、小型滤水器,甚至还有两张地图。
她的动作利落、冷静,就像在完成一份从未真正交给我们看的遗嘱。
“今天本来是要***的……”她咬牙,小声说,“但他们出手了。”
窗外,一连串的爆炸与枪响持续响起,夜幕压得很低,像是一张湿布扔在城市上。
街头传来吵闹声,有人奔跑,有轮胎碾过石头的尖响,还有小孩哭喊和女人在骂。
我愣在那里,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恐惧。
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我。
她清楚自己走不掉,但她希望我能走。
母亲看着我,声音低得像一团将熄的火:“这就是我要你走的原因。”
我知道,那些文件,那些计划,都是她早就准备好了的。
她只是一首没告诉我。
她本可以带我离开。
她有机会。
可她没有。
她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她既痛恨又深爱的国家里。
我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爆炸声越发接近,天边染上一层火色。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有些人不走,不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未来,而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未来埋在了这片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