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高挂在旧电杆上的白炽灯,像战败的士兵,一盏接一盏熄灭。
城市被浸没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只剩下枪声在远方偶尔绽放,如同压抑的咳嗽。
我们家靠近老城边缘,一条通向集散点的土路是今晚必须穿过的路。
父亲背起包,母亲将我拉进卧室,再一次仔细检查了护照和文件,一边检查,一边轻声交代:“你不要走错队,不要多问话,跟着那个戴绿围巾的女人,她是医生,是安全的。”
我点头,努力把她的话一字一句压进脑子里。
“万一……如果你找不到她,就认路牌,去K路——记住,是K,不是H——那条路是往海边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己经不像白天那样平稳,而是透出某种急迫。
她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像是要把我的模样刻进心里。
我想拥抱她,可她只是轻轻推了我一下,说:“去你爸那儿吧,等车。”
父亲蹲在门边,把我脚上的鞋重新系紧。
他的手很快,却格外安静,像是系在自己命运上的绳索。
“爸,你们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我的背,低声道:“你走的这一步,不是逃,是活着。”
我知道,他说的是图兰,是母亲,是我们家一半血脉早己腐烂的根。
一点钟,巴士终于来了。
那不是我们平日见惯的大巴车,它车身刷着褪色的蓝漆,前窗裂了个口子,像一只瞎了一只眼的鱼。
司机是个戴墨镜的瘦高男人,背后跟着两个拿枪的护卫。
他们检查身份,不说一句废话。
“护照。”
他们只看封面,不看脸。
我排在中间,前面是几个法国人和一位衣着讲究的黑人妇人,后面则是个拄拐杖的老头和他孙女。
母亲并没和我们排一起,她在一旁帮忙安抚孩子和翻译。
有一瞬间,我看到她在帮一个说阿尔巴语的女孩解开背包里的结,她的眼神温柔、专注,像她以前讲课时那样。
我几次回头,想对她说点什么,可始终没找到机会。
巴士起步的声音像拖着一座沙丘一样沉重。
离开城中心约十五分钟后,车突然停了。
前方路障横在道路中央,两辆旧皮卡挡着去路。
两个身穿伪装军装的男子站在前方,挡住车头。
他们看起来不像正规军,脸上带着那种临时编队才有的混乱神情。
车门打开。
司机和护卫下去谈话,一开始还平静,但没过一分钟,争执声就升高了。
我隐约听到“名单上级命令”这些词交错着出现,然后是某种被压抑的怒吼。
父亲眉头皱紧:“这不是正规检查点。”
“什么意思?”
我低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把手伸进腰带内侧,像在确认什么。
“你别乱动。”
我下意识拉住他手腕。
他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藏好你妈给的那张纸,别给任何人看。”
我愣了一下。
母亲在出门前,确实塞给我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
她说:“这是你最后的路,别打开,除非你一个人。”
就在我们低声说话时,车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两个护卫中一人倒地的声音。
有人惊叫,车厢顿时乱了。
司机被人拖到了车边,枪口首接抵在了他头上。
“全部下车!
所有人下车!”
我看见那个军装男高举枪喊话,他脸上带着亢奋又粗暴的笑容。
他们不是普通的土匪,那种神态……是带着命令的。
“这不是抢劫。”
父亲低声说,“他们要的是人——人质。”
我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但母亲那天低声说的“他们出手了”,以及她日复一日准备的逃离物品,在这一刻突然全部对上了。
他们不是随机选的车,也不是偶然拦截。
他们知道这车上的人是谁——外国人,有护照,有影响力。
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听到他们开始谈判,不是因为他们要让步,而是他们在找时间。”
而现在,他们就在找时间。
用人质拖住国际社会,用拖延换来他们巩固军政府的时间——哪怕是几小时,也是生死。
父亲拉了我一把:“跟紧我。”
我们和其他人一起被赶下车,我看到一个女人因为走得慢,被用枪托砸倒。
那个女孩哭喊着去扶她,却被另一名军人拖开。
而母亲——我望向她原本站着的位置,那里己空无一人。
她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