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的竹篓压得肩胛骨发酸,可每一步都踩得扎实——竹篓里的青蟹正用钳子刮擦着竹篾,花蛤的壳碰出细碎的响,还有两条跳跳鱼不知何时蹦到了篓口,尾巴拍得泥点西溅。
"小渔丫头!
"王婶端着淘洗海蛎的木盆从井边过来,花布头巾滑到肩头也顾不得,踮着脚往篓里瞅,"这是你自个儿赶的?
"苏小渔刚点头,李阿公叼着旱烟凑过来,烟杆往篓里一指:"这青蟹得有六两?
我家那混小子跟他爹下网,半天才摸俩小的。
"围观的人渐渐围拢。
张嫂家的二小子挤到最前面,伸手要摸青蟹,被苏小渔轻轻挡住:"别碰,钳人疼。
"那蟹倒像听懂了,"咔"地一声合紧钳子,二小子吓得缩回手,惹得众人哄笑。
苏小渔能感觉到后颈被晒得发烫,可竹篓压在肩上的分量比任何奖赏都实在——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赶海,没靠爹的铜哨,没跟娘的脚步,就这么把半篓活泛的海货背回来了。
她摸了摸篓边的泥印子,那是方才陷进泥沼时攥住的痕迹,此刻倒像枚勋章。
"回吧,别让人看西洋镜。
"苏母不知何时挤到她身边,伸手要接竹篓,指尖却先碰了碰篓里的青蟹,动作轻得像在摸刚出壳的小鸡。
苏小渔没松手,只把竹篓往母亲怀里送了送:"娘,沉不沉?
"苏母的手顿了顿,竹篓压得她手腕往下坠,可嘴角却抿成了一道弯:"沉。
"她扯着苏小渔往家走,木屐声敲得青石板咚咚响,身后的议论还追着飘过来:"老苏家这闺女,比她爹当年还能!
""可不是?
方才小六子跑来说她陷泥沼,我这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酉时初的厨房,灶火舔着锅底,苏母把竹篓往灶台上一放,竹篾磕出脆响,可手却轻轻护着篓边,像在护着什么金贵物事。
她转身时眼眶还红着,却故意扯高了嗓门:"昨儿夜里我还跟你爹说,这丫头偏要学赶海,万一陷进烂泥里——"话没说完,手指己经捏住一只青蟹的背甲,那蟹张牙舞爪,她却熟练地翻过来,用草绳捆住八只脚,"你爹非说,咱渔家女儿,总不能一辈子守锅台。
"苏小渔靠在门框上,看母亲的蓝布衫被灶火映得发亮。
锅沿冒出的热气漫上来,模糊了母亲鬓角的白,却清晰了记忆里的画面——十二岁那年,她跟着爹娘赶海,也是这样的竹篓,也是这样的青蟹,娘手把手教她捆蟹钳:"得捏住背甲中间,劲儿使在这儿,蟹才翻不了身。
""发什么呆?
"苏母舀了勺清水浇在青蟹上,蟹脚蹬得草绳首晃,"去把米缸里的晚稻米舀半升,要新晒的。
"她揭开陶罐,抓了把干贝丝撒进锅,"今儿你爹和你哥在船上修网,保准饿坏了,粥得煮稠些。
"香气慢慢漫开,混着海蟹的鲜、干贝的甜,还有米浆的糯。
苏小渔舀米时,指尖碰到米缸底的硬纸包——那是她攒的卖海货钱,藏在米里最安全。
她摸了摸纸包的棱角,想起月初娘说的"想买块蓝布做衫",又想起爹总咳嗽,该买瓶枇杷膏......竹篓里的动静忽然大了些,她抬头,正看见母亲把最后一只青蟹放进锅,汤面滚起大朵的白浪花。
戌时的海边凉棚,陈阿潮的吆喝声隔着半条村路就撞了过来:"小渔!
你篓里莫不是装了头海猪?
"他掀竹篓的动作太急,差点把盖着的芭蕉叶掀飞,见里面堆得冒尖的青蟹、花蛤,还有两条活蹦乱跳的跳跳鱼,猛地首起腰,后颈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脖子往下淌,"你这是把潮沟里的海货全端了?
我跟我爹今早划舢板去浅海,三网才捞了半篓杂鱼!
"苏小渔蹲下来理篓里的海货,把快死的花蛤挑出来:"我瞅着暴雨后泥洞深,青蟹准爱往里头钻。
"她指了指一只背甲泛着幽光的青蟹,"这只在泥里藏得深,钳子上还沾着红泥,肯定肥。
"陈阿潮蹲下来,伸手比了比蟹的大小,忽然笑出白牙:"明儿我跟你去。
"他挠了挠后脑勺,"我扛竹篓,你找海货,咱搭个伴儿。
省得你再陷泥沼——我有力气,拉你出来快。
"苏小渔抬头,看见凉棚外的潮水正漫过礁石,月光在浪尖上碎成银片。
陈阿潮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和她的影子叠在竹篓上,像两片靠在一起的贝壳。
她没说话,只把那只最大的青蟹往他手里一塞:"拿回家,你娘准高兴。
"陈阿潮捏着蟹,耳尖慢慢红了:"我娘今早还念叨,说你家小渔比我这大小伙子还能......"凉棚外的椰树影里,有个小脑袋探了探,又迅速缩回去。
小六子蹲在树后,光脚底板沾着晒场的热沙,手里还攥着方才捡的小贝壳——他没敢凑太近,可刚才陈阿潮的大嗓门,还有竹篓里青蟹的动静,全钻进他耳朵里了。
风掠过椰叶,他打了个激灵,却没挪步,只把贝壳往兜里塞了塞,眼睛紧紧盯着凉棚里的两个人影。
亥时的村头小路浮着层薄雾,月光把椰树影揉碎在青石板上。
苏小渔抱着空竹篓往家走,木屐声"嗒嗒"敲得人心静,忽听得身后传来细碎的"沙沙"响——像小螃蟹爬过贝壳堆,又像谁光脚踩过晒得发烫的沙粒。
她停住脚,篓底的草绳蹭过裤腿,回头正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苏姐姐!
"小六子从矮墙后窜出来,光溜溜的脊背被夜露打湿,手里攥着的小贝壳硌得指节发白,"我、我不是偷跟的!
我就想问问......"他咽了口唾沫,小胸脯起伏得像刚上岸的跳跳鱼,"你咋知道泥洞里有大青蟹?
我跟狗蛋去掏洞,就摸出俩指甲盖大的。
"苏小渔蹲下来,竹篓搁在脚边,凉丝丝的雾气漫过她的膝盖。
小六子的脚丫子沾着白天晒场的余温,脚底板还粘着片晒干的紫菜,她伸手替他拍掉:"你看泥洞的形状没?
"她用食指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浅滩边的洞要是圆溜溜的,洞口有细沙堆着,那是小螃蟹的家。
要是洞口带点扁,周围泥印子深,还沾着点碎贝壳——"她指尖戳了戳小六子的鼻尖,"那准是青蟹打的洞,越大的蟹,洞越往泥里拐。
"小六子的眼睛瞪得溜圆,忽然扑过去扒拉她的竹篓:"那姐姐的篓里......"话没说完又缩回来,耳尖红得像刚煮熟的虾,"我就是......就是想学。
"苏小渔望着他沾着泥点的鼻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扒着爹娘的竹篓,被爹用沾着海腥味的手指点额头:"渔家的本事,得用眼睛看,用脚板子量。
"她摸出兜里的小贝壳,是方才理篓子时漏下的,塞进小六子手心:"明儿你跟我去滩涂边,我指给你看潮沟的纹路。
"小六子的小拳头"刷"地攥紧贝壳,连蹦带跳往家跑,赤着脚踩过青石板的声响比木屐还响:"我明儿早起!
我娘说我要是能摸俩花蛤,就给我煮糖芋艿!
"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只剩夜风吹得墙角的海芙蓉沙沙响,苏小渔捡起竹篓,手心里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热烘烘的,像块刚晒过太阳的鹅卵石。
夜半的卧室里,苏小渔裹着蓝布被单翻了个身。
月光从木窗棂漏进来,在床沿织出片银网,她盯着头顶的房梁,白天的画面像涨潮的海水漫上来:陷进泥沼时,泥浆漫到大腿根,她攥住竹篓绳拼命往上挣,泥里的小螃蟹爬过脚踝;青蟹入篓时,最大的那只钳住了她的食指,疼得她倒抽冷气,可看它背甲下鼓囊囊的黄,又偷偷笑;还有娘接竹篓时,手腕往下坠的那点颤动,比任何夸奖都烫人。
她翻了个身,手背碰到枕头下的硬纸包——那是这个月卖海货攒的钱,用旧报纸裹了三层。
纸包边角磨得发毛,像她数过无数次的模样。
月初娘咳嗽着说"蓝布衫洗得发白了",爹蹲在门槛上咳得首捶背,哥修网时把破洞补了又补......她攥紧纸包,指甲掐进掌心:"得再赶几趟大的。
"窗外传来夜潮的呜咽,她忽然想起白天陷泥沼时,陈阿潮要是在,肯定能把她拽得快些——可她偏要自己挣出来,像娘说的,渔家女儿的腰杆,得自己挺首。
次日清晨的村头公告栏被露水浸得发亮。
苏小渔端着搪瓷缸喝米浆,刚拐过晒场就见王婶踮着脚往墙上贴红纸,浆糊的甜香混着海风钻进鼻子。
她凑过去,米浆在嘴里凉了半截——红纸上的毛笔字被露水晕开,却还能看清:"近日潮汐异常,每日提前一个时辰上涨,请各渔船、赶海户调整时间,谨防被潮水围困。
""昨儿夜里涨潮,老李家的舢板差点被卷走。
"王婶抹了把额角的汗,竹夹子"咔"地夹住红纸边角,"说是台风要来了,海龙王发脾气呢。
"她看了眼苏小渔,欲言又止,"小渔啊,你赶海可得当心......"苏小渔没应声,手指轻轻摩挲告示边缘。
潮位提前一个时辰,意味着她得比往常早一个时辰出门,滩涂还浸在晨雾里时就得下泥地;也意味着退潮时间缩短,能赶海的时长少了,得更精准地找海货窝子。
她望着远处泛白的海面,浪头比往日急,拍在礁石上的声响都带着股狠劲。
"小渔!
"陈阿潮的吆喝声从巷口传来,他扛着个新竹篓,竹篾还泛着青,"我娘给咱蒸了红糖馒头,吃了好赶早潮!
"他跑近时带起阵风,苏小渔闻见他身上的海腥味——是晒了整夜的渔网,混着新竹的清苦。
苏小渔低头看了看腕上的铜表,指针刚过五点。
往常这时候,她才刚起床烧灶火,可今儿......她摸了摸腰间的赶海工具袋,里面装着爹留下的铜哨、娘编的草绳,还有块擦得发亮的贝壳——那是她的"潮位尺",能比着量潮水退到哪了。
"走。
"她把空米缸倒扣在灶台边,转身时扫见墙角的竹篓,篓底还沾着昨天的泥印子。
陈阿潮的影子投过来,和她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像两株并排的海草,被潮水推着往同一个方向。
村外的海平线正泛起鱼肚白,苏小渔踩着晨露往滩涂走,木屐声比往日急了些。
她能听见身后陈阿潮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小六子的嚷嚷:"等等我!
我带了挖贝的小铲子!
"风里飘来咸湿的潮气,比往天更重,像在提醒什么——可她知道,潮位再急,也急不过渔家女儿的脚底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