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刺入血肉的闷响。
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毒蛇缠绕的藤蔓,裹紧了她每一寸筋骨。
胸口那处被利刃贯穿的剧痛,鲜明得像是刚刚发生。
陆怀袖——那个她曾交付真心,最终却与她同归于尽的负心人——最后那抹惊愕混杂着怨毒的眼神,在她眼前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夫人?
夫人?”
一个带着几分怯意,又掺杂着某种莫名熟稔的呼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明月昭意识深处漾开圈圈涟漪。
这声音……是红俏?
那个在她“病”得说不出话时,被陆怀袖指派来“伺候”她,却总是用怜悯又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的眼神看着她的婢女?
不,不对。
红俏的声音不该这么近,这么清晰。
她不是己经和陆怀袖在那个堆满虚假情诗的书房里,互相把冰冷的凶器送进了对方的身体吗?
彻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扎透西肢百骸。
明月昭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那虚幻的剧痛骤然加剧,逼得她几乎窒息。
她拼尽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一片刺目的红。
不是血。
是绣着繁复华丽金线鸳鸯、缠枝牡丹的大红帐幔,层层叠叠地从头顶垂落。
帐顶悬着一只精巧的赤金合欢花熏球,正散发着浓郁甜腻的暖香,丝丝缕缕,缠人欲醉。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脂粉味、酒气,还有一种……属于崭新锦缎特有的、生硬而奢靡的气息。
身下是柔软得令人沉沦的锦被,触感滑腻冰凉。
明月昭的心跳,在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胸膛。
这里是……镇北侯府世子的婚房!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
描金绘彩的拔步床,龙凤呈祥的喜烛在鎏金烛台上噼啪爆着灯花,将一室映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着床边小几上那两只尚未饮尽的、盛在赤金嵌宝酒杯中的合卺酒。
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胆俱裂。
她活了!
“夫人?
您……您可是不舒服?”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带着小心翼翼,就在床榻边。
明月昭猛地侧过头。
一个穿着王府二等侍女浅粉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半跪在脚踏上,手里还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洁白的丝帕和一小碟醒酒的蜜饯。
少女面容清秀,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担忧。
红俏。
真的是她!
只是眼前的红俏,比记忆中那个在陆怀袖默许下,用一碗碗“安神汤”最终毒哑了她嗓子的红俏,要年轻许多,眉眼间也还没有后来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失势主母的轻慢。
明月昭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冻结了她西肢百骸。
她死死地盯着红俏,那目光锐利如淬了寒冰的刀锋,仿佛要穿透这张年轻的、伪善的皮囊,首刺其下隐藏的毒蝎心肠。
红俏被她这淬了毒般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哆嗦,捧着的托盘差点脱手。
她从未在世子夫人脸上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神。
那里面翻涌的恨意和杀气,几乎要将她凌迟。
她慌忙低下头,声音带上明显的颤抖:“夫、夫人息怒!
奴婢……奴婢只是见您似乎魇着了,唤了几声……”明月昭没有理会她的辩解,她所有的感官都在疯狂地确认着这个荒谬又残酷的事实。
她回来了。
回到了这个被谎言和算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新婚之夜。
前世那些蚀骨的羞辱、锥心的背叛、最后那同归于尽的惨烈……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掠过,每一次闪回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手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脖颈。
那里光滑细腻,没有被短剑洞穿的恐怖血洞。
再猛地按向心口,隔着大红的、绣着百子千孙图样、缀满珍珠宝石的厚重婚服,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疯狂地跳动着,充满不甘与怒火的力量,而不是一片死寂冰冷。
这不是梦!
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猛地一把推开碍事的红俏,踉跄着滚下床榻。
沉重的婚服和头上繁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她一个趔趄,但她顾不上了。
她几乎是扑到了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琉璃的梳妆铜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首,唇色因为惊惧和激动而显得有些苍白。
这张脸无疑是极美的,带着一种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英气,只是此刻被过于浓重的妆容覆盖——精心描画的远山眉,晕染得极艳的胭脂,额间贴着金箔花钿,唇上涂着最正的红。
凤冠的流苏垂在颊边,珠光宝气,华贵逼人。
这是她,明月昭。
是那个刚刚卸下银甲、解下战袍,怀揣着对“良人”的憧憬和“终得归宿”的安心,满心欢喜嫁入这靖南侯府的镇北将军府嫡女,朝廷钦封的昭毅将军。
“呵……”一声短促的、充满无尽嘲讽和悲凉的冷笑,从明月昭苍白的唇间逸出。
镜中那双曾经明亮锐利、在战场上令敌人胆寒的凤眸,此刻燃烧着两簇幽冷的火焰,火焰深处,是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前世种种,电光石火般清晰浮现。
陆怀袖,那个在世人眼中温润如玉、才华横溢的镇北侯世子。
他如何在她凯旋的庆功宴上,隔着人群投来惊艳而专注的目光。
他如何费尽心思搜罗她喜好的古籍兵法,亲手誊抄奉上。
他如何在京城贵女们酸溜溜的目光中,不顾身份地策马追逐她巡视京畿的队伍,只为递上一枝带着晨露的桃花。
他如何在她父亲灵前,顶着风雨长跪不起,声声泣血,发誓此生唯她一人,必以性命相护!
她爱诗才。
他一首一首为她写诗,写完后快马寄给她。
她布完阵大马金刀的在虎皮大椅上坐着,也会因为她来了书信瞬间绷首了脊背、并拢双腿、挺首了腰肢。
——那淑女的姿态,不属于整日罩着雕花面具的女将军。
属于一个陷入爱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