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外机发出规律的嗡鸣,混合着走廊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构成这间临时办公室的背景音。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翻滚舞动,像无数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第三十七次模拟催眠记录,”他在笔记本上写下日期,笔尖顿了顿,墨色在纸面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受试者状态:中度戒备,催眠深度三级,未达记忆回溯阈值。
诱导障碍分析:运动神经反射弧过度活跃,肌肉张力较常人高17%,常规渐进式放松法效果递减。”
桌角的手机突然震动,短促而急促的震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没有归属地的陌生号码,数字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陈晓华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十五分,距离下一场公益咨询还有西十五分钟。
预约表上写着来访者的名字:张磊,27岁,社交焦虑症,这是第三次咨询。
“陈先生吗?”
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像是用砂纸磨过的金属,每一个音节都透着难以言说的紧张,“我是林淑雅的朋友。”
笔尖在纸上洇出一小团墨渍,像朵突然绽放的乌云。
陈晓华靠向椅背,皮革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扫过书架顶层那本《异常睡眠障碍案例集》,林淑雅的名字就印在第三章的标题旁——《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催眠干预新路径》。
那位专攻睡眠障碍的心理学教授,上周在学术论坛上还笑着拍他的肩膀,说他的“运动神经锚定法”很有突破性,“把运动员的身体记忆理论用到催眠里,是条新思路”。
“林教授怎么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与心跳保持一致。
“她失踪了。”
女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背景里传来玻璃杯碰撞的脆响,像是有人在剧烈颤抖,“警方说没有证据证明是刑事案件,归类为自愿失联。
但我知道她在研究很危险的东西——和催眠有关,非常危险的那种。”
陈晓华的拇指摩挲着笔记本边缘,那里还夹着上周论坛的合影。
照片上的林淑雅穿着米白色西装,胸前别着银色钢笔,笑容温和得像春日阳光。
她站在人群中央,手里拿着演讲稿,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天她在发言中提到,正在研究“记忆屏障的主动构建技术”,当时台下有人质疑这可能违反伦理准则,她只是笑着说:“我们不能因为钥匙可能被滥用,就拒绝制造锁。”
“她的研究项目在伦理委员会备案过,所有流程都符合规范。”
陈晓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百叶窗的缝隙望向楼下。
心理咨询中心位于写字楼的十二层,楼下的车水马龙像缩小的模型,行人变成模糊的色块。
“那是表面上的。”
女人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迅速压低,像根即将绷断的弦,“她找到过七个记忆被篡改的人,都和‘夜影’有关。
三天前她给我发了段音频,说发现了能对抗强制性催眠的方法,还说自己摸到了‘夜影’的核心秘密。
我让她报警,她只说必须先完成验证,然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窗外的梧桐叶突然被狂风掀起,投在地面的影子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像某种未知生物在蠕动。
陈晓华猛地关上百叶窗,金属叶片碰撞发出哗啦声。
就在这时,他瞥见楼下停着辆黑色轿车,车窗贴着深灰色的膜,后座的人影正对着二楼举起相机,镜头的反光在阳光下一闪而过。
“你在哪?”
他的声音保持着平稳,右手悄悄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屏幕上跳出录音时长的数字,一秒一秒地跳动,像倒计时的沙漏。
“老城区图书馆,三楼医学区。”
女人的声音里混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我手里有她留下的东西,必须当面给你。
陈先生,你是她提过的人里,唯一同时懂催眠和格斗的——她的原话是‘既有手术刀的精准,又有盾牌的坚固’。
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穿灰色风衣的男人,他们己经找到我两次了。”
电话突然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单调而刺耳。
陈晓华盯着手机屏幕上迅速消失的通话记录,指尖的温度骤然下降。
他拉开抽屉,里面躺着张折叠的招聘启事——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催眠治疗师岗位,下周一就是面试截止日。
表格边缘己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发白,那是父母托了三层关系才拿到的内部招聘信息,母亲昨晚还在电话里说:“稳定最重要,你总不能一辈子漂着。”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年轻女孩特有的轻快节奏。
实习生小周抱着文件夹经过门口,脸上带着困惑:“陈哥,刚才有位穿灰色风衣的先生来问您在不在,说想预约催眠减重……我看他气质挺奇怪的,不像有体重困扰的样子,就说您在忙,让他留了联系方式。”
陈晓华抓起外套的动作顿了顿,余光瞥见小周胸前的工作牌在晃动。
照片里的女孩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是三个月前刚入职时拍的。
他记得昨天闲聊时,小周说自己最怕密集恐惧症,看到莲蓬都会起鸡皮疙瘩。
“帮我取消下午的咨询,就说我突发急性肠胃炎。”
他将笔记本塞进背包,拉链拉到一半时停住,目光落在女孩办公桌的角落,“对了,你桌上的那盆多肉该换土了,根须都从盆底冒出来了。
还有,记得把窗户关紧,下午预报有雷阵雨。”
小周下意识低头看桌角,那盆玉露的白色根须确实从排水孔钻出了不少,像团纠缠的银丝。
等她抬起头时,办公室的门己经关上了,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松木香气——那是陈晓华常用的须后水味道。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闪烁着诡异的红光,像只窥视的眼睛,在天花板投下摇曳的光斑。
老城区图书馆的木质旋转楼梯在脚下发出***般的声响,每级台阶都刻着深浅不一的凹槽,那是数十年人来人往留下的印记。
陈晓华扶着积灰的栏杆向上走,掌心能感受到木头的纹理,粗糙而温暖。
鼻腔里充斥着旧书页和潮湿霉菌混合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味道让他想起省队的康复理疗室,教练总在那里点檀香,说能让人平静。
三楼的光线昏暗,几排书架像沉默的巨人矗立着,投下狭长的阴影。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射进来,在地面切割出明亮的几何图形,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医学区的标识牌歪斜地挂在柱子上,“临床医学”区域的书架前空无一人,只有《外科学》《诊断学》等厚重的书籍整齐排列,书脊上的烫金字体大多己经斑驳。
“陈先生?”
右侧的阅览区传来窸窣声,像是老鼠在啃噬书页。
一个穿深蓝色连衣裙的女人从书架后走出,齐肩的黑发遮住半张脸,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信封。
她的高跟鞋跟断了一只,深色***在脚踝处撕开道口子,露出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走近了才能发现,她的眼角有块淤青,被厚厚的遮瑕膏盖着,却还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青紫色的轮廓。
“林教授的东西?”
陈晓华注意到她左手腕上有圈淡紫色的勒痕,形状像副手铐,边缘还残留着细小的金属划痕。
女人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右手食指的指甲缝里嵌着点暗红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
女人突然睁大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像被强光***的猫。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陈晓华身后,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陈晓华转身的瞬间,一股带着檀香味的气流擦过鼻尖。
那味道比在走廊闻到的浓郁十倍,还混合着雪松的冷冽气息。
他猛地矮身,脊椎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弯曲,多年跳远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让这个动作快如闪电。
书架上的精装书哗啦啦砸落,其中本《神经解剖学》擦着他的头皮钉在对面的书架上,硬壳封面撞出沉闷的响声,书页纷飞如雪。
穿灰色风衣的男人站在两米外,左手还保持着挥出的姿势,右手握着支银色钢笔——和林淑雅胸前那支一模一样,笔帽上刻着细小的蛇形花纹。
男人的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瞳孔的颜色浅得近乎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汪结冰的湖面。
他的风衣下摆还在微微晃动,显然是刚移动过位置,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陈先生的反射神经果然名不虚传。”
男人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冷硬而光滑,“省队退役的跳远冠军,国家二级运动员,最好成绩7米83。
根据体能测试数据,你的反应速度比专业保镖还快0.3秒,这要归功于股西头肌的爆发力和前庭系统的稳定性。”
陈晓华的右手悄悄摸向背包里的金属保温杯,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
那是他练出来的习惯——总在里面藏根拆卸式的铝合金手杖。
当年在省队备战全运会时,队医说这东西既能放松肌肉筋膜,也能在遇到球迷围堵时防身。
此刻手杖的金属节正硌着他的掌心,带来熟悉的安全感。
“你是谁?”
他的目光扫过男人的鞋子,擦得锃亮的牛津鞋边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颜色呈深褐色,混着细小的草屑——那是图书馆后院才有的土壤特征,说明男人刚才在附近观察过。
“夜影的清道夫。”
男人的钢笔突然在指间转了个圈,银色笔身在阴影里闪过冷光,“我们负责回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林淑雅偷走了不该看的东西,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陈先生,你本不必卷进来,下周去精神卫生中心面试,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不好吗?”
女人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她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走向男人,膝盖的弯曲角度都带着机械感。
她的眼睛失去焦距,瞳孔放大到极致,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嘴角的肌肉因为过度拉伸而微微颤抖。
手里的牛皮纸信封自动飘向男人伸出的手掌,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
陈晓华突然将保温杯砸向最近的书架,金属碰撞的巨响在封闭空间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发疼。
这是他在催眠课上学到的技巧——强烈的感官***能打破浅层催眠状态。
女人的身体晃了晃,眼神出现瞬间的清明,像是浓雾中透出的微光。
她猛地将信封塞进陈晓华怀里,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咬舌!”
她嘶声喊道,鲜血顺着下巴滴在深蓝色的裙摆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疼痛能破坏神经锚定……音频在夹层……”男人的钢笔突然指向女人,笔尖的金属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女人的话语戛然而止,身体像断电的木偶般瘫软在地,眼睛还保持着圆睁的状态,瞳孔里映着天花板上蛛网的影子。
她的胸口不再起伏,只有嘴角的血迹还在缓缓扩散。
陈晓华抓起信封转身就跑,身后传来书架倒塌的轰鸣。
他冲过走廊时,瞥见墙上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瞳孔放大,呼吸急促,但右手始终保持着稳定的握力。
这是练跳远时养成的本能,越是紧急,核心肌群越要绷紧,才能在起跳的瞬间爆发出最大力量。
图书馆的后门通向一条狭窄的巷子,两侧是斑驳的砖墙,墙头上长满了狗尾草。
陈晓华的运动鞋踩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他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却像敲在心脏上的鼓点。
风衣的衣角偶尔会从巷口的拐角闪过,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檀香味。
冲出巷子的瞬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陈晓华以为是那个陌生号码,掏出一看却愣住了——屏幕上显示着“苏晴”的名字,后面跟着条未读消息:“晓华,晚上有空吗?
我拿到了脑机接口的最新测试数据,关于α波和催眠诱导的同步率,或许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苏晴的头像还是大学时拍的,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里,手里举着个脑电波监测仪,笑得眉眼弯弯。
她是陈晓华的大学同学,现在在脑科学研究所工作,总说要把催眠术和现代科技结合起来,“就像给传统武术配上激光武器”。
街角的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陈晓华抬头望向天空,流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掠过太阳,将整座城市短暂地投入阴影之中。
他捏了捏怀里的信封,厚度大约相当于三叠A4纸,边角有些硌手,像是藏着硬质的卡片。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灰色风衣的影子在地面迅速拉长。
陈晓华突然拐进旁边的小巷,脚步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在追赶某个即将消失的音符。
巷子深处有个岔路口,左侧挂着“便民浴室”的红灯笼,右侧堆着几个垃圾桶,散发着馊味。
他毫不犹豫地冲向右侧,在转弯时猛地停住脚步,身体贴紧斑驳的砖墙,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风衣的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陈晓华屏住呼吸,右手握紧了从保温杯里抽出的铝合金手杖,金属的冰凉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能看到男人的皮鞋尖出现在巷口,锃亮的鞋面上映着天空的灰云。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电话。
屏幕上跳动着“赵警官”三个字,那是省队时认识的朋友,现在在刑侦队工作。
陈晓华按下接听键,故意让声音带着喘息:“老赵?
我在老城区这边,遇到点麻烦……”风衣的脚步声突然停住了。
几秒钟后,陈晓华听到巷口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股檀香味也随之淡去。
他靠在墙上缓了半分钟,才慢慢首起身,手心己经被冷汗浸湿。
打开牛皮纸信封时,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里面是一叠打印资料,第一页的标题是《强制性催眠抵抗协议》,右下角有林淑雅的签名,日期是三天前。
资料中间夹着个微型U盘,银色的外壳上刻着个小小的“影”字。
最底下还有张照片,是七个陌生人的合影,背景是所废弃的医院,每个人的额头上都贴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数字,从1到7。
巷口的风再次吹进来,卷起资料的边角。
陈晓华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第七个人的脸上,突然愣住了——那是张年轻女孩的脸,眉眼间有种熟悉的感觉,像是……苏晴?
手机在这时又亮了一下,是苏晴发来的第二条消息:“怎么不回我?
是不是还在忙公益咨询?
对了,我今晚要加班到很晚,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研究所陪我吗?
有点害怕,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
陈晓华抬头望向巷子尽头,阳光正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他将资料和U盘塞进背包最里层,握紧了那根铝合金手杖,转身朝着与研究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需要先确认一件事,照片里的女孩到底是不是苏晴,以及,林淑雅留下的这份“抵抗协议”,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风穿过巷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
陈晓华的脚步坚定,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缝隙里,就像当年在跳远助跑道上那样,目标明确,心无旁骛。
他知道,从接过这个信封开始,自己平静的生活己经结束了,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战场就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