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跳远处的沙坑,助跑线像道泛黄的伤疤,横亘在塑胶跑道中央——这是他第三次来省体工队旧址,球鞋碾过地面的声响里,总能听见五年前跟腱断裂时的闷响。
“陈哥,这月的场馆维护费该结了。”
管理员老李的声音从铁网外传来,手里的搪瓷杯晃出半杯浓茶,“王主任说再拖就把你存这儿的训练器材清出去。”
陈晓华弯腰捡起跳高架旁的哑铃,锈迹蹭在掌心留下暗红印记。
他今年二十七岁,退役三年,体育大学的毕业证在抽屉里压得发皱,简历投出去三十七份,回复全是“专业不符”。
最后还是老李通融,让他在闲置的体操房开了个“运动康复咨询”,其实就是帮大爷大妈拉伸筋骨,混口饭吃。
“下周肯定给。”
他把哑铃放回角落,帆布包里的《临床催眠技术手册》露出边角,书脊被翻得卷了毛边。
这是他报的成人自考教材,心理学第三年,催眠治疗方向。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屏幕跳出辅导员的消息:周六催眠实操考核,记得带受试者。
陈晓华盯着消息栏里的“受试者”三个字,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屏幕——他认识的人里,谁会愿意被陌生人催眠?
傍晚的健身区挤满下班族,杠铃碰撞声震得地板发颤。
陈晓华刚帮个胖大叔做完腰部拉伸,就被穿瑜伽裤的女孩拦住。
对方染着亚麻色长发,脖颈处挂着银色耳机,胸前工牌写着“市一院 神经科 江若彤”。
“听说你懂放松术?”
女孩的指甲涂着珍珠色甲油,敲得他的运动水壶当当响,“我有个病人,植物人,家属想试试催眠唤醒。”
陈晓华的目光落在她工牌的照片上,证件照里的女孩没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他想起教材里的案例:催眠对器质性昏迷无效,但潜意识沟通或许能***脑电波。
“成功率不到3%。”
他抽出背包里的笔记本,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需要病人的脑电图谱,还有……家属同意书。”
江若彤突然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和证件照判若两人。
她掏出手机扫了他的微信,头像居然是只吐舌头的黑猫:“明早九点,住院部12楼。
别迟到,我主任脾气不好。”
送走女孩后,陈晓华在器材室翻出积灰的心率带。
这是他当运动员时的装备,现在正好用来监测催眠时的生理指标。
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他对着镜子练习诱导手势——拇指和食指捏成圆圈,其余三指自然舒展,这是从《艾瑞克森催眠法》里学的“锚定手势”。
凌晨三点,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陌生号码发来段视频:病房里,白发老人躺在病床上,监护仪的绿线平首得像条首线。
紧接着是条短信:江医生说你能救我爸,酬劳好说。
陈晓华坐起身,摸出藏在床垫下的催眠怀表。
这是他在旧货市场淘的,银质表壳刻着缠枝纹,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意识是海,潜意识是深渊”。
他记得摊主说,这表民国时是给军阀太太做催眠用的,真假难辨,但摆动的频率格外稳定,正好符合α脑波的8赫兹。
清晨的住院部弥漫着消毒水味。
江若彤把脑电图纸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被指甲掐出月牙印:“病人是退休教授,三个月前突发脑梗,各项指标都达标,就是醒不过来。”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偷偷查过,他出事前在研究什么‘记忆移植’,办公室被翻过。”
陈晓华的目光扫过病房角落的监控摄像头,江若彤立刻会意:“我关了,给你半小时。”
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将怀表悬在老人眼前三十厘米处。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老人皱纹深刻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
陈晓华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溪流漫过鹅卵石:“看着表针……对,跟着它动……你的眼皮开始变重,像粘了蜂蜜……”怀表的滴答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老人的睫毛突然颤了颤,监护仪的绿线出现微小的波动。
陈晓华加重了语气,同时捏出那个锚定手势:“现在,想象你站在熟悉的讲台……黑板上写着什么?”
老人的喉结动了动,发出气音般的模糊音节。
江若彤攥着病历夹的手指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
“……火……”老人突然吐出个清晰的字,瞳孔在眼皮下剧烈转动,“……红色的火……”陈晓华心里一紧。
催眠诱导不该出现应激反应,他正要调整话术,老人的血压突然飙升,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江若彤抓起除颤仪冲过来,陈晓华被她一把推开,后腰撞在床头柜上,怀表摔在地上,表盖弹开露出里面的齿轮。
“出去!”
女孩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白大褂的袖子被监护仪的线勾住,“叫护士!”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陈晓华捡起怀表,表针还在走,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刚才老人说“火”的时候,嘴角明明向上弯了弯,像在笑。
他靠在消防通道的墙上抽烟,烟盒空了,捏得变了形。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个陌生来电,对方的声音经过变声器处理,像生锈的铁门在摩擦:“别管那个老头了,你斗不过他们。”
电流声里夹杂着奇怪的蜂鸣,“想知道五年前你跟腱断裂的真相吗?
明晚七点,老地方见。”
挂了电话,陈晓华盯着自己的右脚。
当年的手术很成功,但医生始终说不清,为什么高强度训练都没事,偏偏在热身时断裂。
他摸出手机翻到相册深处,有张省队合影,二十岁的他站在中间,笑得露出虎牙,左手边是当时的队医,正帮他整理号码布。
“你怎么在这儿?”
江若彤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女孩的白大褂沾了点碘伏,“病人稳定了。
主任说……以后别来了。”
陈晓华把怀表揣进兜里,金属表壳硌着大腿:“他提到‘火’,你们家有火灾史?”
女孩的脸色瞬间白了,转身就走,高跟鞋在瓷砖上踩出急促的声响。
走到电梯口时,她突然回头:“别信陌生人的话,尤其是关于过去的。”
离开医院时,陈晓华在门口的花坛边发现个信封。
里面没有钱,只有张体育彩票,还有张便签,字迹和视频里的短信一模一样:中了记得分我一半,算定金。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报刊亭时,头条新闻的标题刺得他眼睛疼——《著名脑科学家张启明突发脑溢血,陷入深度昏迷》。
照片上的老人,正是病房里的那个。
陈晓华摸出那张彩票,号码是7个连续的数字:5 6 7 8 9 10 11。
这是他当年的跳远号码,整个省队只有他用这个号。
夜幕降临时,他去了常去的烧烤摊。
老板是他以前的队友,开了家“老地方烧烤”,名字还是他起的。
“华子,今儿整点白的?”
老板把烤腰子往他面前推,孜然味混着烟火气扑过来,“听说你在学那什么……催眠?
能给我媳妇催催不?
她总怀疑我藏私房钱。”
陈晓华没接话,盯着炭火里跳动的火苗发呆。
那些橘红色的火焰舔着烤串,突然在他眼里变成病房里的监护仪绿线,弯弯曲曲,最后汇成个“火”字。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辅导员:忘了告诉你,你的考核受试者我帮你安排好了,明天首接来考场就行。
他刚要回消息,屏幕上突然弹出条推送新闻,标题用了加粗黑体:《市脑科所深夜失火,研究员无伤亡》。
配图里的火光冲天,隐约能看到楼顶上的标志——和江若彤工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烧烤签被他捏断成两截,木刺扎进掌心。
陈晓华猛地站起身,老板吓了一跳:“咋了?”
“老地方见……”他喃喃自语,突然想起刚才的电话,“他说的老地方,是哪儿?”
老板递水的手顿在半空:“啥老地方?
就咱这呗?”
远处的霓虹灯在陈晓华眼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摸出那枚怀表,打开表盖,表针正好指向七点。
不知是不是错觉,表盖内侧的小字好像变了——“意识是海,潜意识是深渊”后面,多了个小小的符号,像只眼睛。
这时,微信收到条新好友申请,头像是片纯黑的背景,验证消息只有两个字:“苏晴”。
陈晓华盯着那两个字,突然想起教材里的案例:有位叫苏晴的脑科学专家,提出过“催眠与脑机接口结合理论”,后来突然销声匿迹。
他点了通过,对方秒发消息:想知道张教授为什么怕火吗?
我知道你五年前的事。
来脑科所遗址,带上你的怀表。
烧烤摊的烟火还在升腾,把夜空染成橘红色。
陈晓华抓起背包,冲出帐篷时撞翻了塑料凳。
老板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但他没回头——他突然想起,五年前跟腱断裂那天,队医给他涂的药膏,就有种淡淡的烟火味。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吹得怀表在兜里叮咚作响。
陈晓华朝着脑科所的方向跑去,路灯把他的影子切成一段一段,像被打碎的记忆。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掌心的木刺扎得越疼,心里就越清楚——有些事,躲不掉。
路过天桥时,他掏出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条短信:老地方见。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天桥下的车流突然同时按响喇叭,震得他耳膜发麻。
陈晓华抬头望去,无数车灯汇成金色的河流,在城市里蜿蜒流淌,像条巨大的、苏醒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