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琼筵玉露故人疑
吏部文选司郎中陈大人府邸的后角门悄然打开一条缝。
一个穿着藕荷色粗布棉裙的身影,挎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微微低着头,侧身闪了进去。
正是沈知微。
引路的是个面容刻板的婆子,一路无话,只带着她穿过几重月亮门,绕过假山池塘,最后来到一处颇为轩敞的厨房。
这里早己有陈府自家的厨娘仆役在忙碌,切剁声、翻炒声、蒸汽喷涌声混杂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材的浓烈气息。
“你,就是外面请来的苏厨娘?”
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上下打量着沈知微,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夫人特意交代了,主菜里的‘松鼠鳜鱼’和那道点心‘桂花糖藕’由你做。
其他的自有府里人操持。
食材都在那边案上,动作麻利些,酉时二刻准时开席,耽误了贵客用膳,你可担待不起!”
妇人指了指角落一处相对独立的灶台和备好的食材。
“是,管事娘子。”
沈知微低眉顺眼地应了,声音平静无波。
她放下食盒,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立刻投入到准备工作中。
她带来的,除了惯用的几把趁手刀具,便是对食材极致的专注。
处理鳜鱼的手法干净利落,去鳞、剔骨、改花刀,刀锋贴着鱼骨游走,快得只见残影。
鱼肉被切成均匀的菱形块,不断不碎,裹上薄薄一层蛋清淀粉糊,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珍宝。
另一边,精选的藕段去皮,仔细地灌入浸泡好的糯米,手法娴熟,糯米填得紧实均匀,没有一丝浪费。
她的动作迅捷却丝毫不显忙乱,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与周围略显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自成一方天地。
偶尔有陈府的厨娘好奇地瞥过来,看到她处理食材的精细程度,眼中也不禁流露出几分讶异。
酉时初,前院的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传来,宴席的气氛开始升温。
沈知微的灶火也旺了起来。
滚烫的宽油入锅,沈知微一手执筷,一手托起腌制好的鱼块,手腕轻抖,鱼块如金鲤入水,滑入油锅。
瞬间,热油爆发出欢快的“滋啦”声。
她全神贯注,眼疾手快,用长筷不断拨动、翻转。
火候的掌控妙到毫巅,不过片刻,鱼块便炸得色泽金黄,块块分明,形态饱满如松鼠之身。
捞出沥油的同时,另一口锅中的茄汁己然调好,色泽红亮,酸甜气息扑鼻。
她将炸好的鱼块迅速在盘中摆出松鼠跃动的姿态,头尾相连,栩栩如生。
随即,舀起一勺滚烫浓稠的茄汁,手腕一扬,均匀地淋在鱼身之上。
“滋啦——!”
更加热烈的声响伴随着浓郁的酸甜香气骤然爆发,如同为这道沉寂的“松鼠”注入了灵魂。
最后点缀上几颗翠绿的豌豆和松子仁,一道色、香、形、意俱佳的“松鼠鳜鱼”便大功告成。
几乎同时,蒸笼里透出桂花糖藕的清甜香气。
她掀开笼盖,取出蒸得软糯透亮的藕段,淋上精心熬制的糖桂花汁,琥珀色的糖汁包裹着洁白的藕与晶莹的糯米,香气醉人。
“快!
主菜点心都好了!
赶紧送正厅暖阁!”
管事娘子眼睛一亮,连忙招呼丫鬟端盘。
沈知微垂手退到角落,用一块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刀具,仿佛周围的热闹与她无关。
她需要等待,等待宴席结束,结算工钱,然后悄然离开。
但她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传来的、被丝竹声掩盖的只言片语。
“严阁老近来圣眷更浓了听说都察院那个新来的陆翰林,今日也在受邀之列?
年纪轻轻便点了庶吉士,前途无量。”
“嘘——小声些!
那位陆大人可是徐阁老看中的人。”
“哼,清流,当年沈铮不也是清流?
骨头再硬,还不是……”沈铮!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沈知微耳边!
她擦拭刀具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八年了,父亲的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被迫倾听的场合被提及,却是以这样一种轻蔑的口吻!
她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透过厨房门口晃动的帘子缝隙,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通往正厅暖阁的廊道。
两个端着酒壶的小厮,正缩在廊柱后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市井小民对朝堂秘辛既畏惧又好奇的神情。
父亲、清流、严阁老、陆翰林、徐阁老……这些破碎的词句在她脑中疯狂串联、碰撞。
那个陆翰林是谁?
他今日也在?
他是否与父亲有旧?
还是,也如旁人一般视父亲为前车之鉴?
心潮剧烈翻涌,恨意与一种莫名的焦灼交织。
她需要知道更多!
就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再靠近些听个仔细时——“苏厨娘,夫人唤你过去一趟。”
一个丫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知微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垂下眼睫,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握着布巾的手心,己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是。”
她随着丫鬟,穿过灯火通明、陈设奢华的庭院,来到正厅侧面的暖阁外。
里面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显然是宴饮正酣。
丫鬟让她在门口稍候,自己进去通传。
暖阁的门帘半卷,里面温暖如春的气息混合着酒香、菜香、脂粉香扑面而来。
沈知微微微抬眼,目光快速扫过里面的人。
主位上坐着一位气度威严的中年官员,想必就是陈郎中。
他身旁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陈夫人。
下首坐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其中一人尤为显眼。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鹭鸶补子官服,面容清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气质清冷疏离,即使在热闹的宴席间,也带着一种不易接近的孤高。
他端坐在那里,并未像旁人般高谈阔论或殷勤敬酒,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举杯浅啜,目光沉静,仿佛置身事外。
是他吗?
那个新科庶吉士陆翰林?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这张脸似乎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又遥远得如同隔世。
八年前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抄家那日混乱的人群中,似乎有一个少年震惊而悲悯的目光……是他吗?
陆明渊?
就在这时,陈夫人含笑的声音传来:“说起来,今日这‘松鼠鳜鱼’做得极好,外酥里嫩,酸甜适口,形神兼备。
陆翰林,您尝尝看?
这可是外面特意请来的巧手厨娘做的。”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陈夫人的话落在那盘“松鼠鳜鱼”上,自然也落到了被丫鬟领进来的沈知微身上。
陆明渊闻言,目光也投向那盘菜。
他拿起银箸,夹起一块鱼肉,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
鱼肉入口的瞬间,他咀嚼的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
这味道,这酸甜的平衡,这外酥里嫩的口感层次,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充满松墨书香的府邸里,曾尝过类似的味道。
记忆的闸门被撬开一丝缝隙,一个模糊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厅堂,一道被称赞的鱼肴,还有角落里,一个粉雕玉琢、怯生生的小女孩身影……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口那个低眉垂首、穿着粗布衣裙的年轻厨娘。
她身形纤细,侧脸线条柔和却透着一种坚韧的弧度,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在寒风中悄然绽放的白梅。
是他多心了吗?
陆明渊微微蹙眉。
一个市井厨娘的手艺,怎会勾起他关于沈家的记忆?
那个早己覆灭、成为禁忌的名字…“果然好手艺!”
陈郎中也尝了一口,笑着赞道,“陆大人觉得如何?”
陆明渊收回目光,敛去眼中的异色,淡淡颔首:“确实别致,夫人费心了。”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却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
沈知微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她将头垂得更低,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他尝出来了?
他起疑了?
“苏厨娘,还不上前谢过诸位大人的夸赞?”
陈夫人笑着招呼。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上前一步,对着主位方向福身行礼,声音刻意压得低柔:“民女苏微,谢各位大人、夫人抬爱。”
就在她行礼起身,目光无意抬起的一刹那,却撞上了另一道视线。
那视线来自陈夫人下首一位盛装华服的少女。
约莫十六七岁,鹅蛋脸,柳叶眉,妆容精致,满头珠翠,正是严嵩的侄女严映雪。
她原本正含情脉脉地看着陆明渊,此刻发现陆明渊的目光竟在那个低贱的厨娘身上停留了比看她更久的时间,顿时一股妒火首冲头顶!
她看向沈知微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厌恶和强烈的敌意。
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过来。
“哼,不过是个***厨娘,也值得诸位叔伯夸赞?”
严映雪扬起下巴,娇脆的声音带着刻薄的讥诮,清晰地响彻在暖阁里,“陈夫人,您府上请的人,也该挑挑身份。
莫要让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污了贵客的眼和胃口!”
她说着,嫌恶地用丝帕掩了掩鼻子,仿佛沈知微身上带着什么难闻的气味。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一凝。
陈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陈郎中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谁不知道这位严大小姐的脾气和她背后的靠山?
陆明渊的眉头也微微蹙起,看向严映雪的目光带着明显的不悦。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面颊,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愤怒。
严家的人,又是严家的人!
当年害得她家破人亡,如今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如此肆意践踏她的尊严!
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抬头怒视,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她死死盯着地面青砖的缝隙,将那刻骨的恨意和屈辱狠狠压下。
严映雪……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