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好花不常开,乐安三岁,宋氏初时偶感风寒,后竟一病不起,花样年纪就舍父女二人而去。
程颐痛极恨极,念夫妻情深,怜***娇弱。
并未再娶,独自一人将乐安抚养到十西岁的年纪。
乐安眼下无家族依傍,无父母护持,不由心下凄惶。
刘铁牛此时方才想起此中关节,想起让她自去寻找家人的话,这小娘子又哪里有家人可寻?
这话可不是扎了小女娘的心窝了?
铁牛恼恨自己一张破嘴,不会说话,不如带个嚼子!
想到此处,他不由又打量起这个小女娘。
这小娘子小雀儿般抖得厉害。
灰渣子糊了满脸,倒衬得那对招子亮得瘆人——活像在雪窝子里撞见的母鹿,眼眶湿漉漉泛着红,睫毛一颤就甩出冰凉凉的两滴,让人心里冰的一颤。
啧,小女娘穿了件粉粉的齐腰绸缎褙子,因关在柴房几天,料子磨得勾丝起毛,白马面裙上绣的团团簇簇的不知道啥名字的红花全叫泥浆糊蔫了。
这丫头片子牙关咬得死紧,下唇都啃出血丝了还硬挺着。
红色裙带梢头的金线头支棱着,必是叫匪人硬扯了金玉的坠子...他娘的,上好的锦绣糟蹋成抹布。
刘铁牛挪开眼睛猛背过身吐口唾沫,晦气!
无法,只能带上这个累赘。
刘铁牛与手下交换了一个眼神,语气缓和了些:"你莫急,程主事受了重伤,己送去琊州救治。
你先跟我们回卫里,再作打算。
只是我们接了上面的令剿匪,两日内要回到卫所复命,脚程紧,你可能跟上?
"乐安默了片刻,终于拿定主意:“奴家再无依傍,还请小将军收留则个。”
刘铁牛揪下腰间水囊,喝了两口,再看着她皲裂的唇,随手将水囊递了过去。
“啥则个不则个,小姐说话忒费劲了些,这几日只管跟着我们先回卫所,回去就好了,自有热心肠的婶娘们收留你。”
乐安接过水囊,三天水米未打牙的磋磨终究打败了十西年规训的那点子讲究和骄傲。
水囊嘴子靠近唇边的那一瞬,她忍住擦拭一下的冲动,硬起心肠,就着汉子刚刚喝过的地方,咕咚咚喝起水来。
她可以豁上性命,怒斥山匪。
可面对救了自己性命的这个小旗,她却不能流露出一丝嫌弃。
刘铁牛所带的小旗共10人,此次他和其他西支小旗跟随总旗赵玉郎来琅山剿匪。
刘铁牛臂力惊人,又有几分机灵劲儿,此次行动如此惊险,他所带旗里竟没有一名弟兄挂彩。
在林子蹲守数日,糙汉子们脸都灰突突的,身上味道也不好描述,嘴里也早淡出鸟来。
大家早就急着回家了。
心里或惦着老娘烙的饼卷肉,或挂着媳妇两记温柔的眼刀,或牵绊着大胖小子棒槌一般壮实的两条小腿儿,一个个恨不能用个缩地法儿,两天脚程半天就窜回去。
却不想横生枝节,刘小旗救下了个雀儿般抖索索的小女娘。
因着刘小旗平时与兄弟处的好,大家嘴上不便说,心里却个个急得如同热油锅溅入的一勺水,滋滋啦啦叫唤着难受。
小娘子嘴上说定能跟上大伙儿行军,兄弟们却没有一个信她,但碍着刘小旗的面子,却也没有人吭声。
十个人的队伍出发以来,乐安从排头一个慢慢退到第二个,又退到第三个,最终还是落到队伍最末。
刘铁牛时时回头看看,只见小娘子步步跟来,速度虽慢,却从不曾停下,也不曾喊一声累。
刘铁牛虽是个粗人,却最是有担当,他自揽了程乐安这档子事,便把照料程乐安看成是自己的责任。
因此,队首的他在队伍走了两个时辰之后,就喊大伙儿停下歇息。
此时,副旗刘岗坐在刘铁牛旁边,瞥了一眼慢慢跟上来的乐安道:“大哥,照这磨蹭劲儿,天黑都到不了垭口!
不能按时到卫所,兄弟们有怨气事小,耽误交差,挨板子就麻烦了。”
刘三辫子在旁边附和着:“带个娘们儿拖后腿,就是麻烦,赶路赶的都不爽利!”
其他几个弟兄也跟着低声抱怨,有人甚至故意把刀鞘撞得哐当响刘铁牛此时眉头紧皱,心里也正燥的火起,若是单自己一个,便是挨顿军棍也便咬牙扛了,若是因为自己一时逞能,连累兄弟们领赏领功,自己如何跟大伙儿交代?
可是也不能将这样一个花朵一样娇软的小娘子留在山里,且不说琅山土匪余孽未清,就说天黑之后,山里的野兽也够小娘子吃一壶。
刘铁牛心下盘算了半晌,却始终没有头绪。
他烦躁地回头,正要开口催促乐安准备上路,却猛地顿住——坐在石头上的小女娘正提溜起裙摆,端详自己那双绣鞋的鞋头……,而原本是荷花粉的鞋头缎面上正渗出了一小片暗红。
他瞳孔一缩,蹲下一把攥住她的脚踝。
)乐安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休得无礼!”
,一边用力挣脱脚腕的束缚。
刘铁牛恍若未闻,首接扯掉她的鞋——一只精巧的小脚裹着雪白的罗袜,暴露在他掌心。
此时的他才懵懵懂懂明白乐安为何惊呼。
他突然产生一种想把这宝物收藏起来的冲动,于是回头命令道:“都回头,莫看!”
踌躇片刻,他决定先将罗袜脱下。
白色的丝罗褪去,露出牛乳般***的足尖,这绣鞋底子软,走不得山路。
小巧的足尖被磋磨的充血,白里透着隐隐的粉。
仿若夏日塘里的一瓣荷花,让他的心尖子莫名一颤。
罗袜与血水粘连,撕开的瞬间,乐安浑身一颤,却死死咬住唇,没吭声。
只是泪水却止不住落下来,不知是痛的还是羞的。
刘三辫子等的不耐烦,探头过来问:“又咋了?
大哥,咱真得……”铁牛猛地抬头,眼神凶得吓人,兄弟瞬间闭嘴。
他沉默地从包袱中找出换洗的里衣,三两下撕成布条,裹住她的脚,动作粗鲁却小心。
然后转身蹲下,背对着她)“上来。”
铁牛嗓子暗哑道,乐安愣住说:“多谢将军,我,我,我可以……”铁牛回头恨恨的说:“别让老子说第二遍。”
她一边羞窘一边又怕耽误了刘铁牛的事儿,终于还是伏上他的背。
他一把托住她腿弯,站起身,稳稳地将她背在后背,领着兄弟们大踏步地向前行去。
身后,兄弟们面面相觑,再没人吭声。
山风掠过,他背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她活了十西年,莫说这样被男人背着,就是见家中仆从,安排活计,也都是隔了竹帘。
心头又是羞窘,又是对父亲的担忧,又是受尽磋磨的委屈,攥着他肩甲的手指不由得微微发颤,眼泪不由得再次盈满眼眶,只把脸悄悄埋低了些。
“小将军”乐安开口,“啥将军呀!
俺只是个小旗。”
刘铁牛一咧嘴,露出白白的牙。
可惜趴在背上的姑娘并没有看见这能透亮的笑容,她继续说:“小旗,我休息好了,我可以自己走了。”
“哈哈哈,你又行了是不?
快得了,小姐,凭你?
下月也到不了。”
“我……”乐安虽是闺阁女子,却自来要强,听得这话,柳眉先竖了竖,欲待分说,却又惊觉自己眼下仰人鼻息,突然鼓起来得怒气,还没发出来,又悄无声息得化作一声叹息,吐了出去。
声音虽轻,这声叹息到底飘进了刘铁牛的耳窝窝。
给自己的臭嘴配个嚼子的想法又在脑子里过了一次。
他憨憨一笑“小姐,俺是说,这样走的比你自己快些。”
瞅瞅这啥话,说了等于没说。
他甩甩头准备另辟蹊径“程小姐,您甭客气,俺是当兵的,有的是力气,不出任务,不种田的季节,俺就上山里打猎,猎到的野猪比你沉多了,往背上一甩,也轻轻松松……”算了,还是买个嚼子吧。
多日来的第一次,乐安嘴角终于也往上弯了弯。
行的久了,乐安感觉他的背坚实,温暖,像一座山。
几日来如履薄冰的她第一次有了脚踏在实地上的安稳,她一颗飘飘忽忽的心终于稳稳当当落在某处暖暖和和的窠臼中,她对这温暖着稳当生出了一丝贪恋。
程乐安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