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劣质塑胶跑道上蒸腾着暑气。
这所专科院校的教学楼灰扑扑的,墙皮剥落处露出霉斑,像一块块溃烂的疮。
我站在掉漆的木桌前,碳素笔在录取通知书上洇开一小片黑。
原来堕落也是有凭证的。
半年前,我还在重点高中的光荣榜上微笑。
照片里的我衬衫雪白,嘴角弧度恰到好处——多么标准的优等生面孔。
没有人知道,那些漂亮的分数是铅笔在橡皮上反复摩擦的痕迹,是袖口小抄的密密麻麻,是监考老师转身时飞掠过邻桌试卷的目光。
我甚至为自己的机敏沾沾自喜过:看啊,他们多蠢。
真正蠢的是我。
高考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时,我的答题卡大片空白,像被剥光衣服丢在雪地里。
走廊上同学们欢呼雀跃,我捏着作弊未遂的纸条,掌心汗湿成泥。
原来那些靠小聪明堆砌的空中楼阁,坍塌时连声响都没有。
啄心哥来学校领我档案时,教务处主任的冷笑像钝刀割肉:"平时年级前二十,就考出这种成绩?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版球鞋,上周还踩着它接受学弟崇拜的目光。
哥哥温润的嗓音在头顶响起:"给您添麻烦了。
"他递烟的手指修长稳定,仿佛我不是他那个作弊败露的废物弟弟,而只是个需要走流程的小问题。
回家路上,我摸出口袋里的煊赫门。
这习惯始于高二,躲在体育馆后墙根吞吐云雾时,有种扭曲的快意:好学生们在题海里挣扎,而我在尼古丁里提前享受成年人的颓唐。
啄心哥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他后背。
"药药。
"他转身抽走我唇间的烟,火星在他指尖明明灭灭,"原来你一首这么幼稚。
"那晚我在网吧通宵,屏幕蓝光里反复刷新查分页面。
三百分,刚够最末流专科的边。
收银台旁贴着招聘启事:网管,包住,月薪两千二。
我盯着"学历不限"西个字笑出了声——多适合我这种垃圾。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那样的生活——在网吧值夜班的凌晨三点,显示屏的冷光像一层薄薄的霉菌爬满皮肤。
收银台角落堆着泡面碗,汤底凝结成橘红色的油脂,散发着一股廉价香料与烟灰混合的馊味。
我会叼着半截熄灭的烟,眯着眼看那些通宵打游戏的少年,他们的脸被屏幕映得发青,像一群缺氧的鱼。
偶尔有警察来查身份证,我就懒洋洋地拖着步子走过去,指甲缝里还沾着键盘缝隙抠出的黑垢。
那些未成年小孩会慌张地看我,而我只是慢悠悠地笑,故意压着嗓子说:"从后门溜吧,下次记得请我喝可乐。
"——其实根本没什么后门,但我喜欢看他们慌不择路撞到椅子的狼狈样。
夜班结束后,我会蜷缩在储物间的折叠床上睡觉。
床垫里的弹簧早就锈穿了,一动就发出濒死般的吱呀声。
被子永远泛着一股潮湿的汗味,分不清是上一个网管留下的,还是我自己腌入味的。
但我不在乎。
在这种地方,腐烂反而成了最理所当然的状态。
有时候,我会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串数据,溶解在网吧浑浊的空气里——没有人在意我的成绩、我的谎言、我那些拙劣的伪装。
我只是一团模糊的电子噪音,随着主机箱的嗡鸣起伏,最后和所有垃圾数据一起,被清晨的网管一键清空。
这样的未来,想想竟比任何光明的前途都更让我安心。
但是,录取通知书却比想象中来得快。
啄心哥把它放在早餐桌上时,牛奶杯壁凝着水珠,像某种无声的嘲笑。
窗外的雨下得黏稠,像考场上我攥在掌心的那团小抄,被汗浸得发皱。
我的录取通知书躺在桌上,专科院校的烫金校徽在台灯下泛着廉价的亮光。
啄心站在我身后,手指搭在我肩上,他温热的掌心像某种无声的审判。
“至少还有学校肯要你。”
他说。
我知道他只是什么意思,他在这时候看透我是个怎么样的烂掉的人了,或许他一首都知道。
但是没关系了,我不在乎了,反正他还是要养着我上那个什么高职院校。
就算现在他不愿意养我了,我也有我一条腐烂的未来。
我盯着通知书上自己的名字,忽然想笑。
他们以为我是发挥失常的天之骄子,是考场失手的可怜虫,是值得惋惜的“本不该如此”。
可我知道——那些漂亮的分数,不过是从别人试卷上偷来的光影。
我向来擅长这个。
初中时第一次作弊,只是因为懒得背公式。
后来发现,原来只要笑得乖巧些,监考老师就会对我放松警惕;只要在考前帮体育委员写情书,他就会在数学考试时把答题卡往我这边挪三寸。
作弊像抽烟,起初只是好奇,后来就成了瘾。
我躲在厕所隔间里吞云吐雾时,总想起那些老师拍着我肩膀说“重点高中就靠你了”的模样——真滑稽。
啄心一首以为我是个好学生。
他给我买参考书,替我整理错题本,甚至在我“挑灯夜读”时轻手轻脚地送来热牛奶。
多讽刺啊,他眼中那个伏案苦读的背影,其实在草稿纸上画满了下流涂鸦。
高考前三个月,我突然读不进书了。
那些公式像爬满试卷的蚂蚁,看得人头皮发麻。
我躲在顶楼抽烟,看火星一点点啃噬烟卷,忽然觉得就算考砸了也无所谓——大不了去网吧当网管,反正我打游戏还不错。
可当真正坐在考场里,连作弊都救不了我。
小抄上的字突然变得陌生,前桌的答案被胳膊挡得严严实实。
交卷铃响时,我盯着大片空白的答题卡,竟有种解脱感。
现在我在这所学校的宿舍楼下了。
铁架床嘎吱作响,劣质墙灰簌簌掉落。
原来这就是我的归宿——一个连作弊都懒得严查的地方。
走廊里飘来烟味,我下意识摸向口袋,突然想起啄心哥最后那个眼神:温柔又冰冷,仿佛早看透我会在哪个角落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