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名不虚传。山势如上古巨兽嶙峋的脊骨,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穹。
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终年盘踞在山腰之下,将山脚那个小小的雾脚村包裹得严严实实,
像是天地间遗落的一粒微尘。村中不过二三十户人家,房子依着山势零散分布,
彼此望得见炊烟,串个门却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老半天。杨家,
就嵌在雾脚村最偏远、最深入山影的褶皱里。屋后便是莽莽苍苍、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
浓绿得发黑。傍晚时分,巨大的山影便沉沉地压下来,将木屋和一小片开垦的坡地笼罩其中。
杨大拿背着沉重的竹篓,拖着脚步踩过自家泥泞的小院。
篓里是刚采的几株“灯芯草”和一小块勉强挖出的“地根薯”,
这些东西拿到山外能换点盐巴。他十七岁,骨架结实,
眉眼间带着山里少年特有的韧劲和一丝过早承担生活重压的沉郁。汗水浸透了粗麻布衫,
黏在背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间薄暮特有的、混合着腐叶与湿泥的冰凉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温暖的柴火味混合着灶膛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暂时驱散了山林的阴寒。堂屋里,父亲杨大山正闷头修补一张破旧的藤网,
粗粝的手指灵巧地穿梭着。母亲春娥在灶台边忙碌,锅里煮着稀薄的野菜糊糊,
蒸汽氤氲了她的侧脸。屋子最深处,光线最幽暗的角落,就是奶奶的土炕。
炕沿边垂着一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帘子,隔绝了大部分光亮和声响。“大拿,
回来啦?快洗把脸,饭快得了。”春娥没回头,声音里透着疲惫。“嗯。”杨大拿应了一声,
卸下竹篓,走到墙角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哗啦啦地浇在脸上。冰凉的水让他打了个激灵,
驱散了些许疲惫。他习惯性地朝奶奶的炕帘方向望了一眼。帘子纹丝不动,里面一片死寂。
自从入冬,奶奶就越发不愿出炕,连话也少了许多。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
彻底浸没了雾脚村。山林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只有夜枭偶尔几声凄厉的啼叫撕破寂静,
更添几分渗人。杨大拿躺在自己靠门的小床上,身下的草垫子发出窸窣的声响。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沉入梦乡之际,一种极其细微、极其怪异的声响,
穿透了土墙和窗棂的缝隙,钻进了他的耳朵。
“咕噜…咕噜噜……”像是什么东西在喉咙深处艰难地吞咽、搅动,
又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垂死挣扎。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飘忽不定,
仿佛来自屋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密林,又仿佛…近在咫尺。杨大拿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屋外只有风声掠过林梢的低啸。
那怪声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过。是山兽?还是自己太累听岔了?他翻了个身,
把薄被拉高盖住耳朵,试图驱散心头莫名涌起的一丝寒意。窗纸被风吹得微微鼓动,
屋外无边的黑暗里,似乎有无数只眼睛在无声地窥视着这栋孤零零的木屋。天色刚蒙蒙亮,
一层惨白的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绕在屋后的林间。
杨大拿被院子里母亲春娥带着哭腔的惊呼惊醒。“当家的!当家的你快来看啊!
”杨大拿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去。院子里,母亲春娥脸色煞白,指着鸡窝的方向,
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父亲杨大山也闻声赶了出来,眉头拧成了疙瘩。
鸡窝的木栅门歪斜着,几根细细的木条被生生拗断了。窝里空荡荡的,
只有几片凌乱的稻草和几根灰褐色的鸡毛。杨大拿心猛地一沉。
那只最壮实、下蛋最勤快的芦花母鸡不见了!他昨晚临睡前还特意查看过,栅门关得好好的。
地上没有明显的脚印,只有靠近屋后墙根那片湿软的泥地上,有一小片被拖曳过的模糊痕迹,
指向屋后那片幽暗的林子。“这…这杀千刀的畜生!”杨大山蹲下身,
粗大的手指捻起地上一根沾着泥污的鸡毛,声音低沉压抑,
带着山民面对山林掠夺时的无奈与愤怒,“怕是山狸子,饿疯了。
”春娥抹着眼泪:“可昨儿夜里,我好像…好像听见点怪动静,
不像狸子叫…”杨大山烦躁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回头把栅门钉结实点。少只鸡罢了,
人没事就行。”他站起身,眼神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屋后那片幽深的林子,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他眼底飞快掠过。损失一只下蛋的母鸡,对杨家这样清苦的山户来说,
绝非小事。杨大拿没说话,他走到屋后墙根,蹲在那片拖痕消失的地方。他伸出手指,
小心地拨开湿泥边缘几根被压倒的草茎。指尖触到一点极其微小的、粘腻冰凉的东西。
他捻了捻,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去,像是一小点干涸发灰的…粘液?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若有若无。他心头猛地一跳,
昨夜那诡异的“咕噜”声又在耳边回响起来。早饭时,气氛有些沉闷。
杨大拿端着盛好的稀粥和一碟咸菜走向奶奶的炕沿。“奶奶,吃饭了。”他低声唤道,
伸手轻轻掀开那厚重的布帘一角。
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那是久未通风的浊气、陈年旧物的霉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极其顽固的、类似生肉在闷热角落里悄悄***的酸馊气。
杨大拿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才没呕出来。炕上光线昏暗,
奶奶蜷缩在厚厚的、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被里,只露出一小片花白稀疏的头发。
那被子裹得异常严实,像个密不透风的茧。“放…放那儿吧…”被子里传出奶奶的声音,
嘶哑得厉害,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地拉扯,每个字都带着漏气般的摩擦声,
“不饿…没胃口…”杨大拿依言把粗陶碗放在炕沿边一个歪斜的小木凳上。
借着掀帘透进的那点光,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奶奶的脸大半埋在阴影和被沿里,
只看到一片模糊不清的灰暗轮廓,以及从被角缝隙里露出的几缕干枯发丝。
他总觉得那几缕头发,似乎比前几天更枯槁灰败了些。“奶奶,您多少吃点,身子要紧。
”杨大拿忍不住劝了一句。“啰嗦!”被子猛地蠕动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带着一种完全不属于老人的焦躁和凶狠,“放下就滚!别吵我!
”杨大拿被这突如其来的暴躁惊得一怔,心头那点不安瞬间放大。他不敢再多言,
放下帘子退了出来。那碗稀粥,如同一个不详的预兆,
静静地、孤零零地留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怪事并未因芦花鸡的失踪而结束,
反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雾脚村激起了越来越大的、带着恐惧的涟漪。几天后,
住在村子另一头的王婶,天不亮就拍响了杨家的木门。她头发散乱,脸色比纸还白,
声音带着哭腔:“大山兄弟!春娥妹子!我家…我家鸡窝遭了祸害了!三只下蛋的母鸡啊!
连根毛都没剩下!就…就地上有点黏糊糊、灰不拉几的印子,吓死个人了!
”杨大山和春娥脸色也变了。紧接着,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山风,
裹挟着恐慌迅速刮遍了整个雾脚村。李家少了两只,张家丢了三只鸭子,
甚至连孙家拴在屋后看门的一条半大土狗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
黄昏时分,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壮劳力们自发组织起来,提着柴刀、猎叉在村边巡视,
火把的光在浓雾里摇曳不定,如同不安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焦灼气息,
压得人喘不过气。丢失家禽的现场,大同小异。鸡窝鸭棚被某种蛮力破坏,
地上没有清晰的脚印,只有拖曳的痕迹,指向村外的山林方向。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好几个现场都发现了零星散落的、灰扑扑的禽类羽毛,
以及小片小片同样粘腻冰凉、散发微弱腥气的灰色污迹。恐慌像冰冷的藤蔓,
缠绕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与此同时,杨家的“怪事”也在加剧。
杨大拿每天两次送去的饭菜,无论是稀粥、糊糊还是难得的一点荤腥,
几乎原封不动地端回来。那碗放在炕沿小凳上,落了一层灰,饭菜早已冰冷发馊。
奶奶似乎彻底断绝了人间烟火,终日缩在炕上那团厚重的被褥里,几乎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偶尔隔着帘子问一句,得到的回答永远是那嘶哑、漏风的“不饿”或粗暴的“别吵”。
诡异的气氛如同看不见的蛛网,将杨家越缠越紧。杨大山眉头上的疙瘩就没松开过,
人也沉默了许多。一天傍晚,山里寒气逼人,杨大山抱了捆干柴,
掀开堂屋角落那个连接奶奶土炕的炕洞小铁门,准备把火炕烧暖些。
“呼啦——”干燥的柴禾被点燃,橘红的火焰舔舐着黝黑的炕洞内壁。杨大山蹲在炕洞前,
往里添着柴火。火光跳跃,映着他忧心忡忡的脸。忽然,他添柴的手顿住了。
眼睛死死盯着那窜动的火舌边缘,炕洞深处靠近烟道拐弯的角落里。
几根细小的、灰白色的东西,正随着热气微微颤动。不是柴草的碎屑。杨大山的心猛地一沉。
他抽出灶膛里一根带火星的细柴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东西拨弄出来。
东西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借着火光,看得清清楚楚。是几根细小的鸡毛。灰白色的,
根部带着一点已经干涸发黑、板结了的……血渍。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杨大山的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猛地回头,
目光骇然地望向通往奶奶炕屋的那面墙。墙后,是无边的死寂。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
那几根沾血的鸡毛在火光下,像几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里。
杨大山蹲在冰冷的泥地上,手里捏着那几根染血的鸡毛,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却驱不散他眼底浓重的惊骇和困惑。
他死死盯着那面厚重的土墙,墙后是奶奶死寂的炕屋。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
悄无声息地钻进他的脑海,盘踞不去。他猛地甩甩头,像要甩掉这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那几根鸡毛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痛。“爹?”杨大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带着一丝不安。他刚走进堂屋,就看到父亲蹲在炕洞前,背影僵硬如石雕。杨大山浑身一震,
几乎是触电般将手里的鸡毛攥紧,背在身后。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没…没啥,添柴火呢。炕得烧热点。”他站起身,背对着儿子,
佝偻着腰,将那几根罪恶的羽毛飞快地塞进灶膛里。火焰猛地一卷,发出一阵细微的滋滋声,
瞬间将它们吞噬,化作一缕青烟和一点焦糊味。
杨大拿看着父亲僵硬的背影和灶膛里那点转瞬即逝的异样青烟,
心头的不安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一圈圈扩大。他张了张嘴,想问,却终究没问出声。
父子间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屋外压顶的山峦。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僵持中滑过。炕洞里的秘密,
成了杨大山独自背负的沉重枷锁。每一次烧炕,他都像在进行一场隐秘的审判。
那些灰白、染血的鸡毛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数量也越来越多。有时是几根,有时是一小撮,
甚至有一次,他拨弄出了一小片粘连着暗红皮肉的细羽!他只能一次次地,沉默而迅速地,
将它们投入灶膛的火焰中销毁。那焦糊的气味,如同不散的诅咒,萦绕在堂屋里,
也萦绕在他日渐憔悴的心头。而奶奶炕上的死寂,愈发深重。送进去的饭菜,
彻底变成了象征性的仪式。碗端进去什么样,端出来还是什么样,
只是多了一层冰冷的死气和淡淡的霉味。杨大拿隔着那厚重的布帘,
只能感觉到里面是一个凝固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洞。
杨大山再也无法忍受这钝刀子割肉般的煎熬。这天晌午,趁着日头好,
他端着一碗特意熬得稀烂的米粥,深吸一口气,掀开了那隔绝生死的布帘。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如同实质般涌出。杨大山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将粥碗放在炕沿的小凳上。“娘,”他声音干涩,努力放得柔和,“您好些没?今天日头足,
暖和,我扶您到院里坐坐?老这么闷着,好人也要闷出病来。”被褥里那团东西纹丝不动,
没有回应。“娘?”杨大山提高了点声音,带着恳求,“您看看您,饭也不吃,话也不说,
这…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要不…我去请老岩叔来给您瞧瞧?”老岩叔是山里唯一的采药人,
懂点粗浅的医道。“滚!”一声嘶哑、尖利、饱含恶毒的咆哮猛地从被褥深处炸开!
那声音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骨头,完全不像人声。紧接着,那厚重的蓝布被子剧烈地蠕动起来,
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挣扎。
一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颜色却呈现出一种诡异青灰色的手猛地从被沿缝隙里伸出,
五指扭曲如鸡爪,狠狠地朝着杨大山的方向虚空抓挠!“再提请人…就滚!不认你这…儿子!
”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怨毒。
杨大山吓得踉跄后退,差点撞翻身后的木桌。他脸色惨白如纸,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只青灰色的枯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直和恶意,
又猛地缩回了被褥深处。帘子剧烈晃动,里面只剩下粗重、非人的喘息声。
杨大山失魂落魄地退到堂屋,一***跌坐在冰冷的条凳上,额头冷汗涔涔。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青灰色手臂,那完全陌生的恶毒咆哮,像淬毒的冰锥,
彻底凿穿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爹!
”杨大拿从屋外冲进来,正看到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拿…”杨大山抬起头,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茫然,“你奶奶…你奶奶她…”他嘴唇哆嗦着,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个可怕的念头。“村里又丢鸡了!李老四叔家,昨晚丢了两只!
”杨大拿急切地打断父亲,脸色同样难看,“爹,这事太邪门了!我去找李四叔问问,
他见识广!”李老四住在村子靠中心的位置,
是雾脚村为数不多年轻时走出过大山、见过些世面的人。此刻,
他家的堂屋里挤满了愁眉苦脸的村民。李老四坐在火塘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
烟雾缭绕着他同样凝重的脸。“四叔,您给拿个主意,这到底是啥东西作祟啊?
”王婶带着哭腔,“再这么下去,牲口丢光了,人怕也…”“是啊四叔,那地上的印子,
黏糊糊的,看着就瘆得慌!”众人七嘴八舌,恐惧在小小的屋子里发酵。
李老四重重地磕了磕烟灰,眉头紧锁:“邪性!太邪性了!”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
“不像是寻常山兽。山兽偷鸡,要么叼走,要么吃剩一地毛血骨头。可你们看看,
地上只有拖痕,有毛也是零星几根,还有那黏糊糊的脏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带着一种古老禁忌的意味,“倒像是…像山里老人传说的,
‘脏东西’拖了活物去垫窝…或是…吸了精气…”“***气?!”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嗯,
”李老四眼神飘忽,似乎在回忆什么久远而恐怖的传说,“老辈人讲,
有些成了气候的山精野怪,或是…或是人死后怨气不散变了‘阴尸’,就专在夜里出来,
偷活物吸那点活气儿…被吸了的,连骨头渣子都留不下…”这话像一块寒冰投入人群,
瞬间冻结了所有声音。堂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火塘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
此刻听来格外刺耳。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惧,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杨大拿站在人群后,
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李老四那句“人死后怨气不散变了‘阴尸’”,
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连日来的重重迷雾!
不食人间烟火、青灰色的手臂、父亲从炕洞里烧掉的染血鸡毛…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铁链,
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就在这时,杨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外,
传来一个清朗而略带疲惫的声音,如同幽谷中的一道清泉,
穿透了屋内凝重的死寂:“福生无量天尊。山深路远,灯油尽了,讨碗水喝,结个善缘?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堂屋里的众人悚然一惊,齐齐望向门口。
只见门外站着一人。身形挺拔,穿着一件式样古旧、洗得发白的靛青色长袍,
袍角绣着几道暗银色、形似星轨流转的云纹。他风尘仆仆,面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意,
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仿佛能洞穿人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提着一盏灯。
灯身似由某种半透明的琉璃或玉石雕琢而成,温润古朴,里面跳跃着一小团青白色的火焰。
那火焰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定人心的柔和光晕,在这山村的暮色中,
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令人心安。杨大拿的母亲春娥最先反应过来,
山里人的淳朴压过了恐惧。她连忙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口:“道长快请进,山野人家,
没什么好招待,热水管够!”她侧身让开。那青袍道人微微颔首,
目光平和地扫过屋内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最后在那盏琉璃灯的青白火焰映照下,
落在了角落里面无人色的杨大山身上,以及他身后杨大拿那写满惊疑的脸。
道人的眼神在杨大拿脸上停顿了一瞬,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多谢善信。
”道人声音温和,抬步迈过门槛。他手中的琉璃灯,
那青白色的光晕似乎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扩散开来,
堂屋里那股无形无质、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郁和恐慌,竟像是被这光芒悄然驱散了几分。
春娥麻利地倒了一碗温热的开水,双手递给道人。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小布包,
找出十枚沾满油渍的铜板,有些窘迫地递给道人:“道长,一点心意,
您莫嫌弃…”道人看着那带着体温和汗渍的十枚铜板,又看了看春娥朴实而局促的脸,
眼中掠过一丝暖意。他没有推辞,郑重地用双手接过那张纸币,
指尖似乎不经意地在钱币上轻轻拂过。然后,
他将那盏琉璃灯轻轻放在杨家那张磨得发亮的木桌上。青白色的火焰稳定地跳跃着,
光晕如水般流淌开,将道人疲惫却清正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晰。“贫道云游四方,
承此一饭一水之恩,便是结了善缘。”道人声音清朗,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杨大山和杨大拿身上,那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因果既生,当有所偿。
贫道观此宅…怨气深结,阴秽盘踞,已成凶煞之局。若不及早驱散,七日之内,
必有血光之灾,殃及满门!”“啊?!”春娥吓得捂住了嘴。村民们更是脸色煞白。
杨大山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道人目光如电,
直刺杨大山眼底:“此宅之中,是否有一位久病缠身、气息奄奄的老人?
且居于宅内阴气最盛、最不见天日之处?”杨大山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眼中是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他下意识地看向通向奶奶炕屋的那道布帘,
嘴唇翕动:“是…是我娘…她…她在炕上…”道人眉头紧锁,眼神凝重如铁:“带我去看。
”杨大山只觉得双腿发软,但在道人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只能挣扎着起身,
脚步虚浮地走向那道隔绝生死的布帘。杨大拿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心脏狂跳。
村民们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布帘。道人走到炕沿边,并未立刻掀帘。
他左手捏了一个奇异的手诀,右手提着的琉璃灯微微前倾。
灯内那青白色的火焰骤然间明亮了几分,焰心深处仿佛有细小的符文一闪而逝。
一股无形的、温煦而浩大的气息以灯火为中心悄然弥散开来。
“嘶——嗬嗬……”就在这股气息触及布帘的瞬间,
帘子后面猛地响起一阵极其痛苦的、非人的倒抽气声!像是有东西被滚烫的烙铁灼伤!
紧接着是压抑的、带着无尽怨毒的嘶鸣,仿佛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着土炕!
那声音尖锐刺耳,直钻脑髓!道人面色不变,眼神却更冷。他伸出左手,
指尖捻着那张十元纸币的一角,手腕轻轻一抖。那纸币竟无火自燃!
瞬间化作一小团明亮的、带着奇异淡金色泽的火焰!火焰跳跃着,没有烟,
反而散发出一种类似庙宇檀香般的清正气息,瞬间冲淡了帘后涌出的浓重腐臭!“咄!
”道人一声低喝,如同金铁交鸣!那团淡金色的火焰随着他的一声清叱,如同有生命的灵蛇,
猛地向前一窜,“嗤”地一声轻响,竟直接穿透了厚重的粗布帘子!帘子完好无损,
但那火焰却消失了!“啊——!!!”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叫骤然从帘后爆发!
如同夜枭被撕裂喉咙,又夹杂着野兽般的痛苦咆哮!
那声音饱含着无边的怨毒和一种源自本能的、对那淡金色火焰的极端恐惧!
整个土炕都似乎随着这声惨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厚厚的蓝布被子疯狂地蠕动、凸起,
仿佛下面有一个怪物正在痛苦地翻滚挣扎!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和骇人叫声,
让堂屋里所有村民都吓得魂飞魄散!王婶尖叫一声瘫软在地,
几个男人也脸色惨白地连连后退,撞翻了凳子。杨大山更是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几乎站立不住。只有杨大拿,虽然也是脸色煞白,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但他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剧烈抖动的布帘,
瞳孔深处似乎有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光一闪而过。道人神情冷峻,右手稳稳提着琉璃灯。
灯内青焰跳跃,稳定地散发着清辉,将那股源自帘后的阴邪躁动死死压制。片刻之后,
那恐怖的惨叫和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化为一种断断续续、充满怨毒的低沉呜咽,
像是受伤的野兽在黑暗角落里舔舐伤口。道人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布帘。他转身,
面对面无人色的杨大山和惊魂未定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杨善信,帘后之物,早已非你生母。其形骸之内,
乃阴煞怨气鸠占鹊巢,凝成‘阴蜕尸’!它假借尊慈形貌,吸食活物精血生气,苟延残喘!
炕洞鸡毛,村中失禽,皆其罪证!此物不除,待其吸足血食,蜕去最后一点人形执念,
便是这雾脚村,生灵涂炭之时!”“阴蜕尸?!”这三个字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
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李老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对对对!
老辈传说的‘蜕皮鬼’!就是它!吸生气,蜕人皮!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杨大山如遭五雷轰顶,身体晃了晃,
被杨大拿死死扶住才没倒下。他嘴唇剧烈颤抖,
眼中是巨大的痛苦、难以置信和一丝崩溃的疯狂:“不…不可能!道长…她…她还能说话!
她认得我!她是我娘啊!”他指着那还在微微颤抖、传出呜咽声的布帘,声音嘶哑绝望。
道人眼神锐利如刀,直视杨大山眼底深处那点摇摇欲坠的执念:“执念未绝,故能口吐人言!
此乃邪祟惑心之术,借你心中至孝之情,蒙蔽你双眼!它认得你,
只因你身上有它最熟悉、也最渴望吞噬的至亲血脉之气!”他语气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