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抢救区终于暂时平息了惊涛骇浪,只留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伤员压抑的***。
林霁白靠在护士站冰冷的柜台上,闭着眼,用指关节用力按压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
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西肢百骸。
他刚刚处理完一个醉酒闹事把自己头开了瓢的家伙,溅了一身混合着酒精和血腥味的呕吐物,此刻连换身干净刷手服的力气都快要耗尽。
“霁白,喝点葡萄糖?”
护士长林晓晓递过来一支玻璃安瓿,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色,难得收起了平时的咋呼。
林霁白睁开眼,接过,道了声谢,动作利落地掰开安瓿颈,仰头将微甜的液体灌下喉咙。
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食道,稍稍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疲惫感。
他捏着空安瓿,正准备去处理一下自己满身的狼藉,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却突兀地出现在护士站前,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印着某知名律所烫金logo的硬质文件袋。
“请问,哪位是林霁白林医生?”
外卖小哥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一瞬间,护士站周围几个还没累趴下的护士和医生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深更半夜,律所文件袋送到急诊科?
这画风实在诡异。
林霁白皱眉,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上前一步:“我是。”
“哦,好,麻烦您签收一下。”
小哥递上签收单和一支笔。
林霁白潦草地签下名字,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
入手冰凉,质感极硬。
他撕开封口的双面胶带,抽出一叠装订整齐、纸张挺括的文件。
最上面一张,一行加粗的黑体标题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也像一盆冰水,将他残存的那点批惫浇了个透心凉——《关于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清创缝合室消毒操作流程及患者安全保障的正式质询书》落款:衡准律师事务所,傅毓慎律师。
一股邪火“腾”地窜上林霁白的头顶!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额角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那个“事精”西装男!
那个被他讽刺了一句就怀恨在心、深更半夜用律师函来恶心人的***!
咨询消毒流程?
安全保障?
他当急诊室是什么?
五星级酒店的无菌手术室吗?!
林霁白捏着文件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
他强压着把这份“垃圾”揉成一团砸进垃圾桶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往下看。
内容写得极其“专业”,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完全是法庭诉状的风格:1. 事实陈述:详细描述了助理张伟于X年X月X日X时因车祸受伤进入市一院急诊科清创缝合室接受治疗的经过。
重点标注:“在等待及治疗过程中,观察到以下疑似违反《医疗机构消毒技术规范》及《医院感染管理办法》的情形:清创缝合室门处于开放状态,未有效阻隔外部污染空气流通(引用规范条款)。
当值医师(非林霁白医生)在进行伤口清创前,未严格按照‘六步洗手法’进行手部消毒,且佩戴手套过程存在污染风险(具体描述动作细节)。
室内地面可见不明污渍,清洁消毒记录未在显著位置公示以供监督。
医用废弃物垃圾桶未及时密闭处理…”2. 法律依据:罗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医疗纠纷预防和处理条例》等相关法条,强调医疗机构及其医务人员负有保障医疗安全、预防和控制医院感染的法定职责。
3. 咨询事项(核心攻击点):贵院急诊科清创缝合室现行的消毒隔离流程是否符合国家强制标准?
针对上述观察到的疑似违规操作,贵院是否建立了有效的内部监督与整改机制?
贵院如何确保每一位在急诊科接受有创操作(如清创缝合)的患者,其获得的服务能达到基本的安全保障水平,避免交叉感染风险?
恳请贵院在七个工作日内,就上述质询事项给予书面答复,并提供相关消毒流程规范文本及近期监督记录副本。
4. 结尾: 措辞礼貌却冰冷坚硬,表示保留依据答复情况采取进一步法律措施的权利。
整份文件,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吹毛求疵的挑剔,以及用法律条文编织的冰冷绳索,试图将混乱、高压、每一秒都在与死神赛跑的急诊现实,捆绑进一个不切实际的“无菌真空”里。
它完美地避开了对林霁白个人的首接攻击,却将矛头精准地对准了他所珍视的、并为之付出全部心力的地方——他的科室,他的战场,他的信仰所系!
“我靠!
这姓傅的有病吧?!”
林晓晓凑过来瞥了一眼标题,瞬间炸了,“深更半夜送律师函?
就因为他那小助理缝了几针?
还消毒流程?
他当咱们这儿是实验室培养皿啊?!
急诊室要是能搞成无菌舱,老娘第一个去烧香!”
周围的同事也围了过来,看清内容后无不义愤填膺。
一个刚下手术的住院医气得脸通红:“当时人手不够,我承认我缝得急了点,可消毒步骤绝对没省!
他哪只眼睛看到我手套污染了?
他懂个屁!”
“就是!
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本事让他自己来试试,一晚上处理几十号人,还得保证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
他以为他是谁啊?”
林霁白听着同事们的愤怒声讨,捏着那份沉甸甸的质询书,指尖的冰凉感却奇异地让他沸腾的怒火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更为坚硬、更为冰冷的东西。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压抑的寒流,像暴风雪来临前的海面。
“都闭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看向那个住院医,语气平静得可怕:“他说你没按六步洗手法,戴手套不规范。
当时,你到底有没有?”
住院医一愣,脸更红了,嗫嚅道:“…洗了!
就是…就是洗得快了点,泡沫可能没冲那么干净…手套是着急,拽的时候可能…碰到了手腕…那就是有。”
林霁白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所有辩解,“再忙,再急,无菌原则是底线。
他挑的刺,虽然动机恶心,但点,戳在痛处。”
他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愤怒依旧在,但更多了一丝被戳中软肋的难堪和反思。
急诊忙乱是事实,但任何疏忽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霁白不再理会众人复杂的目光,他拿着那份《质询书》,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大步走向医生办公室。
他需要安静,需要思考如何应对这来自“文明世界”的恶意挑衅。
办公室角落的电脑前,值后半夜班的年轻医生小赵正昏昏欲睡。
林霁白拉开自己储物柜的门,粗暴地将沾满污秽的刷手服扯下来,随手塞进待洗的污物袋。
他抓出一件干净的备用白大褂套上,动作间带着压抑的怒气,手臂肌肉线条紧绷。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重重地将那份质询书拍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小赵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林霁白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调出医院内部关于消毒隔离的规范文件。
他需要逐条反击。
他不是律师,不懂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法律陷阱,但他有他的武器——事实,规范,以及对这个战场每一寸污垢与荣光都了如指掌的认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文件上那些冰冷刻板的条款。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正准备敲下第一个字,一阵尖锐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瞬间发黑,电脑屏幕的光变得模糊扭曲,耳边响起嗡鸣。
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额头,指尖冰凉,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林老师?
您没事吧?”
小赵注意到他的异样,赶紧起身。
林霁白闭了闭眼,强压下那阵不适。
低血糖?
还是单纯的过度疲惫?
他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眩晕感稍退,他睁开眼,视线落在自己撑在桌面、尚未完全收回的左手上。
那只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着。
幅度很小,频率却很快,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
尤其是在他精神高度集中又遭遇剧烈情绪波动之后,这种震颤似乎变得更加明显。
林霁白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比刚才看到那份该死的质询书时更甚!
他几乎是立刻将左手从桌面上抽回,紧紧攥成了拳头,用力到指节发白,试图用蛮力压制住那该死的颤抖。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刚换上的干净白大褂的后背。
这该死的毛病…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需要去洗手,用冰冷的水让自己彻底清醒,压下这生理性的失控。
他快步走向办公室角落的水池,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哗哗冲下。
他挤了满满一大泵消毒洗手液,疯狂地揉搓着双手,泡沫迅速覆盖了手背、指缝、手腕…他洗得异常用力,近乎粗暴,仿佛要将什么东西从皮肤上、从骨头里彻底洗刷掉。
水流冲走泡沫,露出他因为用力搓洗而泛红的皮肤。
然而,就在他冲洗左手,水流滑过他手背的瞬间,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震颤,在冰冷的水流***下,似乎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林霁白死死盯着水流下那只微微颤抖的手,眼神晦暗不明。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而紧绷的脸,额角有未干的冷汗,眼底是翻腾的怒火、冰冷的决心,以及一丝被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惊惧。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晓晓探进头来,本想问问质询书的事,却恰好撞见林霁白站在水池前,背脊挺首如标枪,水流哗哗作响,而他正死死盯着自己冲洗的左手,侧脸线条冷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悄悄关上了门。
那份印着烫金律所logo的质询书,还静静地躺在林霁白的办公桌上,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之下,是更深、更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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