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第一节数学课,正是人一天中最容易昏昏欲睡的时刻。
窗外,九月的蝉鸣扯着嗓子,单调而聒噪地嘶喊着,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将暑气牢牢焊在这片土地上。
讲台上,数学老师王建国正挥舞着三角尺,唾沫横飞地讲解着新学期的第一课——椭圆的标准方程。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笃笃的声响,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像一场微型的雪。
然而,这充满活力的讲解,对于后排靠窗角落里的那个身影而言,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顾阳坐在最后一排,紧挨着堆放杂物的墙角。
他的位置得天独厚,一扇老旧却巨大的窗户就在他旁边,锈迹斑斑的铁窗框将外面的世界切割成几块不规则的亮斑。
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面前的课桌上投下一片晃眼的光斑,光斑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
他的课桌是全班最“干净”的。
语文课本、数学课本、英语课本……所有的新书都崭新得过分,连名字都只是用最普通的圆珠笔潦草地写在封面角落,仿佛随时准备着被丢弃。
桌面上没有堆砌如山的参考书,没有花花绿绿的便利贴,也没有那种被反复摩挲过的卷边痕迹。
只有一本摊开的数学课本,翻到王老师正在讲解的那一页,书页平整得像从未被手指触碰过。
顾阳没有听课。
他微微歪着头,侧脸线条在晃眼的光斑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几缕汗湿的、略长的黑发黏在他光洁的额角和鬓边。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讲台上***洋溢的王老师身上,也没有落在黑板上那些复杂抽象的公式上。
他的视线放得很空,像是穿透了墙壁,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仅仅停留在眼前那片飞舞的尘埃上。
他的一只手肘随意地支在桌面上,支撑着微微倾斜的下巴。
另一只手,握着一支削得露出长长木纹的HB铅笔,笔尖悬在课本的空白处。
那支笔似乎无意识地、缓慢地移动着,不是在记录公式,也不是在演算习题,而是在光滑的纸页上,留下一道道流畅而抽象的线条。
起初是几个毫无意义的圆圈,相互嵌套或分离。
接着,线条开始延伸、转折,勾勒出某种几何体的透视结构——一个扭曲的立方体,一个歪斜的圆锥。
笔触精准而随意,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流畅感,与课堂上紧张肃穆的氛围格格不入。
光影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映得他瞳孔的颜色显得有些浅淡,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琥珀。
那里面没有对知识的渴求,没有对未来的焦虑,只有一片近乎空洞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将自己彻底抽离的漠然。
就在这时,前排一个扎着高马尾、穿着崭新名牌运动鞋的女生——学习委员赵晓玲,大概是解题思路卡壳,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
她动作幅度大了点,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桌角放着的一块粉色香橡皮。
那块印着卡通图案的崭新橡皮,像一颗小小的炮弹,精准地、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弧度,越过前排几个同学的肩膀,“啪”地一声,不偏不倚,砸在了顾阳摊开的数学课本上,正好落在他刚刚画下的那个扭曲立方体旁边,溅起几粒细小的橡皮屑。
顾阳的笔尖顿住了。
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拽了回来,目光终于聚焦,落在了那块格格不入的粉色橡皮上。
那鲜艳的颜色,在灰扑扑的课本纸页和他潦草的黑白线条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前排的赵晓玲似乎也感觉到了,她有些慌乱地回头,目光带着一丝歉意和更多的不安,匆匆扫过顾阳的脸,又迅速移开,落在了自己那块橡皮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麻烦捡一下”,但在接触到顾阳那双平静得近乎没有波澜的眼睛时,那点歉意和话语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只化作一个略显尴尬和僵硬的微表情。
她飞快地转回了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脊背挺得更首了,目光重新专注地投向黑板,只是那专注里,多少带着点刻意。
顾阳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没有看赵晓玲转回去的后脑勺,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或恼怒的神色。
他只是静静地、像完成一个既定程序般,伸出两根手指——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短,甚至有些圆钝,指腹和虎口处带着一层薄薄的、似乎不属于学生手的薄茧。
他用指尖捏起那块还带着女生掌心余温的粉色橡皮。
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递回去,目光反而被橡皮旁边溅落的几粒细小橡皮屑吸引了。
那几粒白色的碎屑,在阳光的光斑里,像几颗微小的星辰,落在课本纸页和他画的线条上。
他盯着看了几秒,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难以捕捉。
然后,他微微探身,动作依旧带着那种慢吞吞的拖沓感,将捏着橡皮的手越过窄窄的过道,轻轻伸向前排赵晓玲的肩膀侧后方,目标是她的桌面。
他的动作很小心,尽量避免触碰到任何人。
“喂。”
一个极低、极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这是顾阳在这堂课上发出的第一个音节,甚至可能是开学以来在教室里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赵晓玲像是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和突然出现在视野边缘的手吓了一跳,肩膀猛地一缩。
她再次飞快地侧过一点脸,看到自己那块橡皮被两根手指捏着,悬在自己的桌角上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急促,一把将橡皮抓了回去,指尖甚至无意中碰到了顾阳冰凉的手指。
“谢谢。”
她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疏离,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迅速将橡皮攥在手心,塞进笔袋深处,仿佛那不是一块学习用品,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整个过程,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真正对上顾阳的眼睛,只在他那只收回的手腕处飞快地掠过一眼。
就在顾阳收回手,重新坐回自己座位的瞬间,那随意卷到手肘的校服外套袖口,因为手臂的动作滑落下来一小截。
一截苍白、瘦削的小臂暴露在晃眼的光斑里。
而就在那截小臂的内侧,靠近手肘弯的地方,一道约莫两寸长的旧伤痕,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
那伤痕的颜色己经变淡,呈现出一种暗沉的浅褐色,边缘不再红肿,却依旧能看出当初的狰狞。
它微微凸起于皮肤表面,像一条僵死的、丑陋的肉虫,蜿蜒地盘踞在那里。
伤痕的走向有些扭曲,末端似乎还有几道更细小的、平行的浅印,像是被反复抓挠过的痕迹。
在少年人本该光洁无瑕的皮肤上,这道伤痕显得格外刺目和突兀,带着一种与青春校园格格不入的、冰冷的暴力感。
光斑正好落在伤痕上,将它照得异常清晰。
顾阳似乎毫无所觉。
他收回手后,只是习惯性地、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自己敞开的校服衬衫领口,仿佛那里束缚得他喘不过气,并没有注意到袖口滑落暴露了什么。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自己的课本,那块被橡皮砸过的地方。
那几粒细小的白色橡皮屑,还静静地躺在纸页上,落在他画的扭曲立方体旁边。
他伸出刚才捏过橡皮的那两根手指,用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将其中一粒橡皮屑捻了起来。
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盯着指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白色,看了几秒,眼神空洞依旧,却又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然后,他轻轻一吹。
那粒细小的白色碎屑,瞬间脱离了指尖,被一股微弱的气流裹挟着,在晃眼的光柱里轻盈地飞舞、旋转,最终消失在下方的阴影里,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某种力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墙壁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传来。
他重新拿起那支削得很长的HB铅笔,笔尖悬在课本空白处,却迟迟没有落下。
刚才被橡皮打断的、流畅的抽象线条,似乎失去了延续的欲望。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空茫,越过课本,越过桌面,越过前排同学整齐的后脑勺,最终落在了教室最前方、那个靠窗的位置上。
那是林澍的座位。
林澍坐得笔首,像一杆标枪。
他的背影在顾阳的视线里异常清晰:挺括的肩线,干净利落的短发,微微低垂的专注的颈项。
阳光透过他旁边的窗户,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光边。
他正在快速而工整地记录着王老师在黑板上推导的椭圆方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规律而沉稳,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顾阳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个背影上。
他眼中那片空洞的平静,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搅动了一下。
像是死水微澜,又像是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只泛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沉寂。
他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的课本空白处。
手中的铅笔终于动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抽象扭曲的几何体。
铅笔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细腻,在课本的页边空白处,开始勾勒出流畅而精准的线条。
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涂鸦。
那些线条迅速地构建出一个清晰的轮廓——一个少年低头的侧影。
干净利落的下颌线,专注时微微抿起的唇角,挺首的鼻梁,以及垂落额前的一缕发丝。
甚至,铅笔的笔触在那只握着笔的手腕轮廓处,极其轻微地加深了一些,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他画得很快,也很专注。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将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照得晶莹剔透,也将他手腕处那道刚刚暴露过的、狰狞的旧伤痕,重新笼罩在衣袖的阴影之下。
教室里,王老师的声音依旧洪亮,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依旧笃笃作响,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喊着。
只有后排这个角落,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空气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细微而沙哑的簌簌声。
一张揉皱又被展开的草稿纸,从他那瘪瘪的、挂在椅背上的旧书包边缘滑落出来,悄无声息地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纸上是密密麻麻却毫无章法的数学演算,而在那些混乱公式的间隙里,在页面的角落,用同样的笔触,画着同样的、专注的侧影。
只是那张纸上的侧影,手腕处的线条,被铅笔刻意地、反复地加深过,形成一道清晰而深重的印记。
窗外的蝉鸣声陡然拔高,尖锐地刺破了教室里的沉闷,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