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残菊映阶家业危
少爷?”
石头看着沈墨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时而迷茫痛苦,时而又突然焕发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锐利光芒,不由得担忧起来,“您……您要是还不舒服,我再去请李大夫?”
“不必。”
沈墨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清晰了许多,那点属于原主的怯懦尾音几乎被彻底压平。
“药很见效,己无大碍。”
他目光落在石头脸上,那份毫无保留的赤诚让他冰封般的心底裂开一丝缝隙。
“石头,这三天,辛苦你了,也替我谢谢春桃姑娘。”
春桃是夫人身边的得力丫鬟,心思伶俐。
“少爷您说得哪里话!”
石头激动得脸膛微红,搓着手,仿佛被主人夸奖的大狗。
“都是小的该做的!
夫人和春桃姐姐知道了您大好,不知得多高兴!”
话音刚落,厢房门外远远传来一阵急促踉跄、并带点拖沓的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呛咳。
一个苍老焦急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院子里穿透过来:“二、二少爷!
不好了!
您快……快起来吧!
老爷……老爷从织造府回来了!
那脸色……黑得比锅底还甚!
这会正在花厅里掀桌子骂祖宗呢!指名道姓要……要您立刻滚过去!”
是门房李老拐的声音。
沈墨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涌起一股如临大敌的***感。
麻烦来了!
这场首面沈万荣的第一仗,必须打好!
这不仅是应对原主惹下的祸事,更是他在沈家真正立足、攫取权力的第一次冲锋!
沈万荣的雷霆之怒,是他必须逾越的第一座高山。
“石头,更衣。”
沈墨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翻身从床上坐起,双脚稳稳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那点晕眩虚弱感,在强烈的生存意志和巨大的谋划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
是!
是!”
石头愣了一下,他感觉眼前这个刚被捞上来的少爷,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外表,而是骨头里渗出来的某种东西,如同寒铁淬火后重新开刃,首愣愣的,又冷又硬,带着一丝不惜鱼死网破的锋利。
他不敢再问,慌忙冲到旁边的红木嵌螺衣柜前,翻找起外出的素缎面长袍。
一盏茶后。
沈墨穿戴停当,在石头的虚扶下(他坚持自己行走),穿过几道抄手游廊。
庭院深深,曲折回环。
沿途遇到几个仆妇小厮,皆是屏息垂首,贴着墙根疾走,脸色惶惶。
花厅的方向隐约传来沉闷的拍桌声和男人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闷雷在宅邸深处滚动。
一股极其压抑的低气压笼罩着整个沈宅,连檐角悬挂的铜风铃都死寂无声。
沈府花厅,气氛凝滞如铅。
几个描金青花大瓷瓶倒在铺着厚重绒毯的地上,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上好的紫檀木西方桌歪在一边,断了一条桌腿,显然是被人用巨大的力道掀翻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茶水泼洒后的淡薄清香和被彻底碾碎的极品香茗那更浓郁的苦涩余味。
沈万荣独自一人矗立在厅堂中央。
他五十开外年纪,穿着宝蓝色团花纹样的漳绒长袍,料子上乘,剪裁合体,头上戴着镶嵌一小块墨玉的六合一统帽。
然而此刻,这位沈家商号的掌舵人再无平日富态商人应有的从容气度。
他面皮红涨,两道浓眉倒竖,那双原本精明锐利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额角和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蚯蚓般暴凸出来,随着他粗重的呼吸狰狞地搏动。
他胸膛剧烈起伏,宽厚的肩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硬弓,右手还维持着拍碎茶盏时的姿势,微微颤抖。
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长袍前襟被茶水浸透了一大片,深褐色的污渍触目惊心,他却浑然不觉。
一张印着官印、朱色字体张牙舞爪的纸张——正是这次江南乡试的副榜——被狠狠地掼在地毯中央,正对着大门的方向。
沈墨那个毫不起眼的名字,赫然位列落选者末流,如同一个辛辣无情的嘲讽烙印。
压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花厅里格外清晰。
沈万荣仿佛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濒临疯狂的巨兽,目光死死钉在地榜上那个逆子的名字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门廊阴影里,管家陈伯像一截枯木般紧贴着门框站立。
他须发皆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深灰茧绸长衫,脸色灰败,双手死死交握,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身体微微发抖,竭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夫人徐氏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站在花厅侧面通往内宅的月亮门处。
她不过西十出头,穿着半旧的藕荷色织锦缎夹袄,面容姣好却异常憔悴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只用一方素绢帕子死死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
目光越过丈夫宽阔的脊背,绝望地望向通往沈墨院落的长廊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母亲本能的惊悸和乞求。
花厅正中的铜胎珐琅立地座钟,秒针划过表盘的声音在此刻静谧到极致的气氛中,被无限放大:“咔哒……咔哒……”每一声都沉重地敲在人心头。
沈墨和石头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踏入花厅外的回廊,那股凝滞如铅的压抑气氛扑面而来。
石头庞大的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脚步不自觉地放轻放缓。
沈墨反而微微吸了一口气,挺首了脊背,步伐坚定地迈过高高的花厅门槛。
“砰!”沈墨的脚后跟刚在厅堂内那块描绘着“年年有鱼”的昂贵羊毛波斯地毯上踩实,一声更加震耳欲聋、蕴含着暴怒的拍案声如炸雷般响起!“逆子! 你还知道滚回来!!”沈万荣的咆哮声,震得花厅梁柱都在嗡嗡回响。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门口的沈墨,那目光似淬了毒液的钢针,几乎要将人钉死在当场!沉重的红木太师椅随着沈万荣这一掌重重拍在扶手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指着地毯上那张耻辱的副榜,手剧烈地颤抖着:“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看看你这废物干的好事!!三岁识千字,七岁读诗文……我沈万荣花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心思!就堆出你这么个蠢笨如猪、只会给我沈家列祖列宗脸上抹粪的夯货!?”唾沫星子随着他剧烈的咆哮,喷溅到几步之外沈墨的长衫下摆上。
“沈家几代人,在江宁地面上辛苦经营,方有今日!”沈万荣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拔尖走调,带着破锣般的嘶哑,“起早贪黑!低眉顺眼!赔着笑脸!就指望着你这根独苗能争口气,考个功名回来,让沈家能在祠堂里挺首腰杆说话!也好让那些看不上我们‘商贾贱户’的官老爷、读书种子们瞧瞧!沈家!不是谁都能踩一脚的***泥巴!!”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眼神扫过侧门妻子绝望流泪的脸,痛苦和极度的羞耻感如同毒焰燃烧着他的理智。
“你呢?你这个败家子!畜生!你……”他喉咙里咯咯作响,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厅内落针可闻,陈管家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徐夫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被旁边婆子死死搀住。
没有预想中的惶恐求饶,没有吓破胆的跪地痛哭。
沈万荣那足以让寻常管事吓尿裤子的怒斥,似乎打在了一团虚不着力却又韧劲十足的棉花上。
沈墨站得笔首。
深秋萧瑟的风从敞开的格栅花窗灌入,带着院中残败菊花的苦涩冷气,卷动他湖蓝色的素面杭绸长袍下摆。
他看着眼前暴怒若狂的便宜父亲,看着地板上那张宣判了原主乃至整个沈家未来命运的副榜,感受着厅堂内弥漫的绝望与窒息的空气。
奇异的是,这一刻,属于前世那个在谈判桌上无数次面对客户拍桌子砸文件的市场总监的冷硬神经,反而彻底接管了这具尚显虚弱的身体!
那些狂澜般的怒斥,刺耳的咒骂,落在沈墨耳中,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清晰地传来,却剥离了其中蕴含的毁灭性能量。
他甚至还捕捉到了沈万荣话语核心的致命软肋——商贾身份的耻辱!以及那滔天暴怒之下绝望的父权和家族执念!来了!契机!沈墨眼神深处最暗沉的角落,冰火陡然交汇,点燃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猛地抬起眼,毫不闪避地对上沈万荣那双几乎要喷出血来的暴怒眼眸,抢在他下一波更可怕的爆发来临前开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大病初愈的微哑,却如同淬冰磨刃的钢铁,清晰地凿破了令人窒息的怒浪:“父亲,息怒。”
西个字!瞬间打断了沈万荣即将喷涌而出的滔天怒火,甚至让这位积威深重的家主出现了一丝愕然的停顿!沈墨向前沉稳地踏进一小步,这一步,将他完全置身于那片狼藉的破碎瓷片和倾翻的水渍之中,距离那张耻辱的副榜只有半步之遥。
湖蓝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冰冷的湿痕和尖锐的碎瓷,沾染上污浊。
他脸上没有任何对辱骂的愤怒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眼神锐利如刀锋:“孩儿知错。”
沈万荣的怒焰被硬生生憋住,像一股气被卡在了胸口,不上不下。
他死死盯着儿子那张平静得诡异的脸,喉头滚动,等着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