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瑶池泪落断情劫
界隙的混沌光雾在她身周剧烈地搅动、退散，又在转瞬之间重新弥合，仿佛从未有人打破过这片永恒的寂静。
唯有那覆盖天穹、缓慢碾压的金色律链，依旧冷漠地运行着，投下亘古不变的光影。
穿梭于诸天缝隙的感觉，对凤翎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
冰冷、狂暴的空间乱流，足以撕碎寻常仙神的罡风，在她身周却如同温顺的水流，被一层无形的、源自青鸾血脉的柔和青光轻轻排开。
这便是她的天赋——衔风破界。
青光流转，化作最锋利的喙，在最混乱的维度褶皱间，精准地啄出一条短暂而稳定的通路。
她的身影在其中闪烁、疾驰，琉璃色的眼眸倒映着光怪陆离、瞬息万变的缝隙奇景，却无一丝波澜，如同冰封的湖面，映照万物而不留痕。
目标明确：第九重天，瑶池仙境。
空间的壁垒在眼前如同琉璃般片片碎裂、融化。
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取代了界隙的凛冽与虚无。
浓郁到化不开的仙灵之气，带着百花酿的甜腻、琼浆玉液的醇香，以及一种……属于繁华鼎盛之地特有的、暖融融的慵懒气息。
空气是温润的，吸一口，仿佛肺腑都被仙露洗涤过。
眼前豁然开朗。
瑶池。
这里没有衔风屿的嶙峋与孤寂，只有铺天盖地的锦绣繁华。
脚下是温润无瑕的白玉铺就的广阔云台，一首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天边绚烂的霞光相接。
巨大的、形态各异的仙葩奇卉，从云台的缝隙、从悬浮的岛屿边缘恣意地生长、绽放，色彩之浓烈，几乎要灼伤人眼。
赤红如火的凤凰花，冰蓝剔透的月魄兰，流金溢彩的日轮葵……馥郁的香气交织缠绕，形成肉眼可见的、氤氲流转的彩色雾霭。
仙鹤优雅地滑翔过点缀着明珠的亭台楼阁，清脆的鸣叫与远处隐约飘来的、缥缈悦耳的仙乐交织在一起。
这里的一切都流淌着生机，流淌着美好，流淌着仙界最顶级的、令人沉醉的温柔富贵乡。
仙娥们身着轻纱，或嬉戏于花丛，或捧玉盘穿梭于亭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构成一幅永恒祥和的画卷。
然而，这极致的繁华与温暖，落在凤翎的眼中，却如同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
她的素白流仙裙，她的墨绿长发与青金石翎羽，她周身那股源自界隙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清冷与疏离，与这瑶池的浓墨重彩格格不入。
她踏足云台，步履无声，所过之处，那暖融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欢笑声也低了几分。
仙娥们好奇又带着一丝本能的敬畏望来，窃窃私语如微风吹过花丛：“是情劫司的人…她身上的气息…好冷…又是谁要倒霉了？”
“嘘！
噤声！
别惹祸上身！”
凤翎置若罔闻。
她的目标清晰无比，径首走向瑶池深处，那片被七彩珊瑚环绕、无数流光水母点缀其间的核心区域——瑶台水榭。
越靠近，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中，便隐隐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的忧虑。
水榭之中，瑶池仙子云瑶正凭栏而立。
她无疑是美的，是这瑶池万千仙葩中最夺目的那一朵。
云鬓高挽，珠翠生辉，一身水蓝色的霓裳羽衣勾勒出曼妙身姿，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顾盼间自有一段风流韵致。
只是此刻，那如画的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腰间垂下的一缕用情丝凝结的、温润的玉藕饰物，目光怔怔地望着瑶池中嬉戏的锦鲤，神思不属。
凤翎的出现，如同一块寒冰投入了温泉。
云瑶仙子娇躯猛地一颤，霍然转身。
当她的目光触及凤翎，触及她那双琉璃苍空、空茫淡漠的眼眸，尤其是触及凤翎身后缓缓浮现、正无声开启的虚空书匣时，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比身上的羽衣还要苍白。
缠绕玉藕的指尖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细微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
“不……不可能这么快……”她失声低喃，声音带着一丝破碎的颤音，仿佛濒死天鹅的哀鸣。
那双原本盛满春水柔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如同被猎网缚住的幼鹿。
凤翎停在水榭入口，没有再进一步。
她甚至没有去看云瑶仙子瞬间崩溃的表情。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对方身上，如同看待一件即将归档的物品。
虚空书匣的幽暗空间无声旋转，那枚散发着肃杀金芒的“断情劫书”玉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漂浮而出，悬浮在两人之间。
玉简上，“断情劫”三个殷红古篆，在瑶池璀璨的仙光映照下，红得刺眼，红得惊心。
“瑶池仙子云瑶。”
凤翎开口。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清脆，也无情。
“天道敕令至，接‘断情劫’书。”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虚伪的安慰，只有最首白的宣告，最冷酷的传递。
这是她的职责，是刻入骨髓的司训。
那枚悬浮的金色玉简，此刻在云瑶眼中，不啻于一道催命符。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玉石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惊恐的泪水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从她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滴落在华美的羽衣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她泣不成声，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控诉。
“我与玄郎……我们情比金坚，发过心魔大誓……天道为何如此不公？！
为何要生生拆散我们？！”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死死盯着凤翎，仿佛想从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答案，一丝怜悯。
“你！
你也是女子！
你难道就没有心吗？
你就这样冷冰冰地送来这断人姻缘、诛人心魂的东西？！”
那凄厉的质问，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怨愤，在水榭中回荡。
周围的仙乐似乎都停滞了，嬉戏的仙鹤远远避开，连水中的锦鲤都沉入了池底。
整个瑶池仙境，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绝望的哭喊冻结了瞬间。
凤翎静静地站着，承受着那充满怨毒的目光。
琉璃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云瑶仙子泪流满面、形容凄惨的模样，也倒映着那枚悬浮的金色劫书。
她的眼神，依旧如同万载寒潭，深邃、平静，不起一丝涟漪。
云瑶的悲泣，云瑶的控诉，云瑶那“情比金坚”的誓言，在她耳中，不过是这十万年来，无数次轮回上演的、千篇一律的哀鸣序曲。
她听得太多，看得太多。
情之一字，在天道轮转的巨轮下，脆弱得如同风中烛火。
“情劫己至，因果自担。”
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恒定的、毫无起伏的调子，如同宣读一条既定的律法条文。
八个字，冰冷地落下，彻底击碎了云瑶仙子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不——！
我不接！
我不要！”
云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如同濒死的哀鸣。
她猛地挥手，一股强大的仙灵之力带着崩溃的绝望，狂暴地扫向那悬浮的劫书玉简！
她要毁了它！
哪怕形神俱灭，她也不要接受这残酷的命运！
然而，那蕴含着瑶池仙子毕生修为的仙灵之力，在触及劫书玉简的刹那，玉简上殷红的“断情劫”三字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一股更加宏大、更加冰冷、更加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反震而出！
“噗——！”
云瑶仙子如遭重锤轰击，身体猛地弓起，一口殷红的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她雪白的衣襟，也溅落在温润的白玉地面，如同绽开的血梅。
那股反噬之力不仅重创了她的仙体，更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她的神魂深处！
她痛苦地蜷缩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口中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苦呜咽。
那神魂撕裂般的痛楚，远比仙体的创伤更加可怖，让她连再次嘶吼的力气都瞬间被剥夺。
凤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云瑶仙子从愤怒的抗拒到绝望的反击，再到此刻如同破败玩偶般蜷缩在地，承受着天道反噬的无情惩罚。
她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一丝变化。
没有怜悯，没有快意，甚至没有一丝属于“看客”的波动。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看透宿命轮回的漠然。
虚空书匣微微一动，一道无形的波动扫过那枚静静悬浮、血光渐敛的劫书玉简。
玉简上光芒一闪，一道细微的金色印记烙印其上，随即玉简化作流光，重新没入书匣的幽暗之中。
归档完成——“抗拒，劫力反噬，神魂受创”。
任务完成。
凤翎再没有看地上那痛苦抽搐的身影一眼，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惊惧交加、噤若寒蝉的瑶池仙娥。
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来时一样，转过身。
素白的流仙裙摆拂过染血的白玉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
她迈开脚步，沿着来时的白玉云台，向着瑶池之外，向着那连接诸天缝隙的边界，无声无息地走去。
身后，瑶池的仙乐似乎又重新响了起来，只是那乐声里，仿佛也浸染了一丝无法言说的哀伤。
云瑶仙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呜咽，如同背景里最不和谐的音符，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越来越微弱，最终被瑶池那永恒的、醉人的暖风与花香彻底吞没。
凤翎的身影，在离开瑶池仙境的边界时，再次变得模糊，如同水墨溶于清水。
她即将再次投入那冰冷、孤寂、却无比熟悉的界隙罡风之中。
琉璃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前方重新变得混沌狂暴的虚空乱流，也倒映着身后那片被血色短暂玷污、又迅速被繁华掩盖的温柔乡。
只有那冰冷的天道律令在她识海中留下的、关于“断情劫”归档完成的烙印，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