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雯坐在铁架床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上洗得发白的碎花图案。
母亲坐在对面下铺,从印花手帕里取出一张彩色照片,像展示珍宝般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这是我们同村一小伙,叫苏志荣。
"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醒己经睡着的妹妹,"家里就他一个男孩,前面几个姐姐都嫁出去了,他母亲前几年也走了,就剩他爸。
"她挪近些,带着汗味和油烟味的气息拂在苏晓雯脸上,"这家经济条件在我们村也是数一数二的,你嫁过去至少不会吃苦。
"照片上的男子站在砖房前,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
苏晓雯盯着他脚上那双明显大一号的皮鞋,喉咙发紧。
"妈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
"母亲粗糙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的老茧刮得皮肤微微刺痛,"我们找个近点的,知根知底的,以后要是有个什么磕磕碰碰,至少娘家离得近,跟你撑腰。
"母亲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再不济也可回娘家诉诉苦,也好过没地方去,是吧?
"宿舍的白炽灯在母亲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勾勒出她眼角蛛网般的皱纹。
苏晓雯想起老家那十几亩地,想起母亲独自弯腰插秧的背影,想起她半夜里偷偷揉着酸痛的肩膀却从不在孩子们面前喊一声累。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首到去年才把全家接到这个工业区,可依然早出晚归见不着人。
母亲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拖着这个家走了十几年。
"妈,我还小,才18岁。
"苏晓雯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却字字清晰,"您就不想再留我几年?
我才工作多久,还没赚到大钱来孝敬您,您就把我往外推呀?
您亏不亏呀?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反驳母亲。
过去十八年,她就像夏日清晨的微风,永远温顺地拂过这个家的每个角落——六岁踩着板凳煮饭,八岁蹲在河边捶打全家人的衣服,十二岁背着药桶在棉田里打农药,被蚂蟥咬得满腿是血也不吭一声。
所有人都夸苏家大姐懂事,可没人知道,她只是不忍心看母亲被生活压弯的脊背再添一分重量。
母亲明显愣住了,松弛的眼皮微微颤动。
窗外传来工友下夜班的嬉笑声,远处机械的轰鸣时断时续。
"谁说不是呢。
"母亲终于叹了口气,手指捻着照片边缘,"可好的男孩也得趁早抓住呀,要不然挑三拣西到最后,就是别人挑你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你看隔壁车间的小芳,挑到二十五岁,最后嫁了个二婚的。
"苏晓雯盯着母亲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机油痕迹,突然想起林默打台球时那修长干净的手指。
他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她视线里——食堂排队时恰好站在她身后,下班时"偶遇"在厂门口,休息日去图书室总能发现他坐在她常坐的位置旁边。
那些默契的对视和心照不宣的微笑,像一串散落的珍珠,在她心里闪着温润的光。
"妈,据我了解这男孩和我同姓吧?
"苏晓雯鼓起勇气,指着照片,"我们都是同一个村的,说不定往上推一推还是同一个祖宗呢!
这不合适。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他看起来也不高,目测比我还矮上那么一点...这我不能接受。
"母亲脸色变了,手帕在掌心拧成一团。
"最关键是年龄差距,"苏晓雯乘胜追击,"相差7岁之多,三岁一代沟,这都两个代沟了,以后还怎么相处?
怎么生活?
""你这是什么话!
"母亲猛地站起来,铁床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人家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你这就变这么不堪?
"上铺的妹妹翻了个身,母亲立刻噤声,胸脯剧烈起伏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坐下,声音里带着苏晓雯从未听过的恳求:"我不管,我都答应人家父亲了,让你们俩相处看看。
合适就再谈后面的事。
"她抓住女儿的手,"你总得和人见见面,也许你会喜欢呢?
不是说那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苏晓雯的手被攥得生疼。
她想起上周在食堂,林默悄悄把自己碗里的红烧肉夹给她时,耳尖红得像晚霞;想起他教她调机床参数时,从身后虚环着她的手臂,呼吸拂过她发梢的触感;更想起那个K歌厅的夜晚,他唱《恋上一个人》时眼角那滴未落的泪。
"你就看在妈妈不丢面子的份上..."母亲的声音己经带上哽咽。
工厂的熄灯哨突然响起,走廊里响起管理员沉重的脚步声。
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画出一方惨白的格子。
"先让我考虑下。
"苏晓雯最终轻声说,把照片塞回母亲手里,"你先别让人家过来。
又不在同一个城市,见一面路程那么远。
"她躺下拉上被子,背对着母亲,"等我考虑清楚再答复人家。
"母亲在床边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拖着步子离开。
苏晓雯听见她轻声带上门,听见她的塑料凉鞋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宿舍重归寂静,只有妹妹均匀的呼吸声和远处车间的机器轰鸣。
她摸出枕头下的小灵通——这是上个月发工资时咬牙买的二手货,摩托罗拉的翻盖机型,漆都磨掉了大半。
通讯录里只存了五个号码,其中一个写着"林默",是某天午休时趁他不注意偷偷记下的,却从未敢拨打。
窗外,一株野蔷薇探进铁栏杆,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苏晓雯想起老家屋后也有这样的野蔷薇,母亲总说它命硬,石头缝里都能活。
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母亲见过林默打台球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见过他唱歌时温柔的神情,会不会理解她此刻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