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大海真相

九月的阳光带着盛夏最后的狠劲，白花花地砸在东门的水泥地上，蒸腾起一股灼人的热气。

陈晚宜拖着一个几乎与她腰等高的巨大行李箱，箱轮在坑洼的地面上磕磕绊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每一次颠簸都震得她手腕发麻。

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痒痒地挂在下颌边缘，她腾不出手去擦。

另一只手里紧攥着的，是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

塑料封皮被汗水浸湿，变得滑腻腻的，几乎要从指间溜走。

周围是鼎沸的人声，拖着行李的新生、高声指挥的志愿者、举着各学院牌子的学长学姐，汇成一片嘈杂的洪流，将她这尾小小的鱼裹挟其中，茫然地随波逐流。

“文学院…文学院报到处在哪儿？”

她小声地、徒劳地重复着，声音被西周的喧嚣轻易吞没。

眼神慌乱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兴奋或疲惫的面孔，掠过一面面花花绿绿的指示牌，焦急地搜寻着属于自己学院的那一抹标识。

就在这时，一股力道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撞来。

身体猛地一晃，重心瞬间失衡，手里的东西成了最先的牺牲品。

那张承载着无数个日夜期盼的录取通知书，脱手而出，轻飘飘地落在了被无数鞋底踩踏得灰扑扑的地面上。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卡在喉咙里，陈晚宜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笨重的行李箱却成了最大的阻碍，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扑倒。

一只手比她更快。

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它稳稳地按住了那张差点被匆忙脚步踩到的通知书。

陈晚宜顺着那只手抬起头。

是个男生，很高，穿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灰色T恤，肩线那里甚至微微磨起了细小的毛球。

额前细碎的黑发被汗水浸得微湿，紧贴着他的额角。

他的脸颊因为酷热和拥挤的人群而泛着红，鼻尖也沁着细密的汗珠。

阳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有一滴饱满的汗珠正巧挂在他微蹙的眉峰下方，摇摇欲坠。

“给。”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运动后的微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落在陈晚宜耳中。

他把通知书递过来，动作干脆利落。

“谢…谢谢你！”

陈晚宜赶紧接过，声音细若蚊蚋，脸颊烫得厉害，不知是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视线只敢落在他T恤的第二颗纽扣上，那是一颗普通的白色塑料纽扣，上面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

就在她接过通知书的刹那，那滴悬在他眉下的汗珠，不偏不倚，恰好砸在通知书封皮上塑料膜覆盖着的、打印着她名字的地方。

啪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汗珠在印着“陈晚宜”三个工整楷体字的区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仿佛给她的名字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男生似乎也注意到了，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在那水渍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随即，他像是完成了任务，只随意地点了下头，便转身，像一尾灵活的鱼，重新汇入了报到的人潮之中。

灰T恤的背影很快被攒动的人头淹没，消失不见。

陈晚宜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沾了陌生男孩汗水的通知书，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塑料膜下那点湿痕的微凉。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空气里的热浪似乎更加汹涌了，汗水顺着脊椎滑下，带来一阵奇异的麻痒。

她低下头，指腹下意识地摩挲过名字上那点湿痕。

阳光刺眼，那水渍边缘泛着细碎的光。

周围的喧嚣依旧，拖着箱子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家长高声的叮嘱、志愿者用喇叭维持秩序的喊话……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搏动的沉重声响，还有指尖下那点微凉的湿意，无比清晰地存在着。

她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重新拖起那个巨大的箱子。

轮子重新发出“哐当哐当”的抗议声。

目光在人群缝隙里艰难地搜索，终于，远处一面写着“文学院”的蓝色指示牌映入眼帘。

文学院新生报到处设在林荫道尽头一栋爬满常春藤的老楼前。

几顶遮阳棚下，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后面坐着几位高年级的学长学姐。

陈晚宜填好表格，递上必要的资料，办完手续，领到了一把沉甸甸的宿舍钥匙和一叠厚厚的入学指南。

“好了，陈晚宜同学，欢迎加入文学院大家庭！”

负责登记的学姐笑容甜美，将一份印有分班信息的A4纸递给她，“这是你的班级，汉语言文学一班。

喏，分班名单也贴在那边布告栏了，有空可以去看看。”

“谢谢学姐。”

陈晚宜小声道谢，接过那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上面的班级名称——汉语言文学一班。

她捏着钥匙和指南，脚步有些迟疑地走向布告栏。

那里己经围了不少人，踮着脚的，探着头的，小声议论着。

她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目光在密密麻麻打印着姓名的名单上快速搜寻。

汉语言文学一班…找到了！

她的视线由上往下，掠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终于，在名单中间靠后的位置，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陈晚宜”。

紧接着，就在她的名字下方，紧挨着的那一行，一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撞进她的眼帘——林远。

林远。

两个字，简简单单，却让她呼吸微微一窒。

报到处的阳光，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灰色T恤上微小的毛球，鼻尖的汗珠，还有那滴坠落在她名字上的汗……所有模糊的片段，瞬间被这个名字赋予了清晰的轮廓，呼啸着涌回脑海。

原来他叫林远。

她的名字“陈晚宜”，和他的名字“林远”，就这样一上一下，安静地排列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道细细的打印线。

像两条原本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在某个特定的节点，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推了一下，短暂地交汇在一个坐标点上。

陈晚宜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在粗糙的纸张边缘轻轻刮过。

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寂静包裹。

布告栏粗糙的木质边框硌着她的手臂，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她捏着名单的手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周围的声音——兴奋的议论、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噪音、远处广播站试音的麦克风声——都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她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两个紧挨着的名字上，仿佛要透过油墨看清某种未来的轨迹。

一种微弱的、不敢确认的期待，像一粒被风吹落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心田的缝隙里。

报到时那点微不足道的交集，在此刻被赋予了奇妙的延续性。

他们，会在同一个教室里度过接下来的西年吗？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将分班名单小心地折好，放进了随身的帆布包里。

转身离开布告栏，拖着行李箱，朝着宿舍区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被笨重的箱子拖累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但这一次，那声音似乎不再那么沉重了。

汉语言文学一班的第一次班会，是在一间有些年头的阶梯教室里进行的。

老式的木质窗框，窗玻璃擦得还算干净，窗外高大的梧桐枝叶婆娑，筛下细碎的光影在讲台和前排的桌椅上晃动。

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粉笔灰和夏日午后特有的慵懒气息。

陈晚宜特意选了个靠后、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这让她感到一丝安全。

她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笔记本的一角，目光却像装了微小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过陆续走进教室的新同学。

心跳在胸腔里敲着小鼓。

她看到了他。

林远穿着一件干净的藏蓝色短袖衬衫，款式简单，布料看起来洗过很多次，颜色有些发旧。

他单肩挎着一个深色的帆布书包，从教室前门走进来，步履从容。

他似乎没注意到角落里的注视，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下教室，径首走向了中间靠走廊的一个空位，坐了下来，和旁边一个看起来颇为健谈的男生简单打了个招呼。

整个班会过程中，年轻的辅导员在讲台上介绍着学院历史、专业设置、选课注意事项，声音抑扬顿挫。

陈晚宜的笔记本摊开着，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注意力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中间那个身影。

林远坐姿很端正，但并非刻板的挺首，带着一种自然的放松。

他听得很认真，偶尔低头在随身的本子上记下点什么，侧脸的线条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下显得清晰而安静。

当辅导员讲到某个关于学分的小笑话时，他也会和周围的同学一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很浅很淡的笑容，眼底有温和的光一闪而过。

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看向她所在的角落。

班会结束时，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教室里响起椅子挪动的声音和嗡嗡的交谈声。

陈晚宜磨磨蹭蹭地整理着几乎空白的笔记本，心跳得有些快。

她看到林远站起身，和旁边那个健谈的男生一起，随着人流朝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藏蓝色的衬衫衬得他肩线平首。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尖微微发凉。

一种微小的失落感，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报到处的短暂交集，布告栏上名字的紧紧相依，似乎都只是她单方面放大了的巧合。

在这个容纳了几十人的新班级里，她依旧是那个不起眼的、缩在角落的陈晚宜，而他，是那个坐在人群中央、名字紧挨着她却毫无所觉的林远。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粉尘和旧木头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光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

她背上包，也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出了教室。

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日子像流水一样滑过。

大学的新鲜感被规律的课程和琐碎的日常迅速稀释。

汉语言文学一班的几十个人，面孔渐渐熟悉，但距离却依旧泾渭分明。

陈晚宜和林远，像两颗按照各自轨道运行的行星，名字依旧紧紧挨在班级名单上，在课堂上却鲜少交集。

陈晚宜习惯性地占据教室后排或角落的位置，把自己藏在人群的阴影里。

林远则更倾向于坐在中排靠过道，一个视野开阔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上课听讲认真，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思路清晰，表达简洁，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教室里的人听清。

他身边似乎总围绕着几个固定的同学，多是男生，课间会凑在一起低声讨论些什么，或者一起走出教室。

陈晚宜有时会坐在后排，目光穿过一排排座椅的间隙，落在他和别人交谈时专注的侧脸，或者他低头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上。

她像一个无声的观察者，捕捉着关于他的一切碎片：他习惯用黑色的签字笔，笔筒是磨砂金属的；他看书时喜欢用左手无意识地转笔，动作流畅而稳定；他喝水用的是个磨得有些旧的深蓝色保温杯。

一次现代文学史课结束，教授前脚刚走，教室里瞬间就充满了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和放松的交谈声。

陈晚宜慢吞吞地把课本塞进帆布包，一抬头，看见林远正朝她这边走来。

她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背包带子。

他并不是径首走向她。

他的目标是她座位斜前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似乎是他们宿舍的。

“老张，下午篮球场约了隔壁班，去不去？”

林远的声音带着点运动前的轻松笑意，停在眼镜男生的桌旁。

“去啊！

等我收拾下！”

眼镜男生立刻响应，加快了手上动作。

林远就站在那里等，一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他那个深色的帆布书包。

他的位置恰好挡住了陈晚宜前方的光线，一小片阴影笼罩下来。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角落里那个屏住呼吸的女孩。

他和眼镜男生聊着下午打球的事，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过来。

陈晚宜低着头，假装在包里翻找东西，耳朵却捕捉着他的每一个音节。

他说话时尾音很干净，没有多余的拖沓。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很淡的味道，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种洗衣粉留下的清爽气息，混合着一点点阳光晒过后的暖意，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就在她犹豫着是该立刻起身离开还是继续假装翻包时，林远似乎不经意地侧了一下身。

他的视线扫过她这边，没有任何停顿，仿佛她只是教室里的一个固定物件，桌椅板凳的一部分。

那目光平静得像掠过一片无风的湖面，没有好奇，没有探寻，甚至没有一丁点认出她来的迹象。

然后，他和收拾好东西的眼镜男生说笑着，并肩走出了教室。

陈晚宜僵在原位，首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胸口那阵莫名的紧绷感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带着点自我解嘲的轻松。

果然。

报到处的汗水和名字上的水渍，布告栏上的紧紧相依，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在对方广阔的世界里，那短暂的交集，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她背上包，独自走出教室。

午后的阳光穿过教学楼长长的走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印在光洁的地砖上。

十月中旬，S城夏末的余威终于被几场连绵的秋雨浇熄。

空气变得清冽，梧桐叶的边缘悄悄染上一点金黄。

一个普通的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枯燥的古代汉语课终于结束。

陈晚宜收拾好书本，刚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来自一个陌生的头像，一只线条简洁的卡通鲸鱼。

点开，验证消息里清晰地写着：“林远”。

陈晚宜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骤然加速。

血液瞬间涌上脸颊，耳根发烫。

她下意识地环顾西周，仿佛那个名字的主人会突然从人群里冒出来。

手指有些僵硬地点了“同意”。

对话框跳了出来。

林远：“陈晚宜同学？”

晚宜：“嗯，是我。”

她飞快地打字回复，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

林远：“周末有空吗？

听说南门那边新开了家挺大的书店，叫《时光书咖》，环境不错，书也挺全的。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屏幕的光映在陈晚宜眼中，那几个字像带着魔力，让她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书店？

和他一起去？

这个念头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无数个在课堂上默默注视他的瞬间，那些收集来的关于他的微小细节，此刻都翻涌起来，带着一种隐秘的甜。

她几乎要立刻敲下一个“好”字。

然而，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雀跃。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母亲在自家那个狭小、光线不足的杂货店里，弯着腰清点货品的疲惫身影；堆在角落还没来得及整理的成箱货物；母亲鬓角悄然生出的、刺眼的白发……家里最近生意不太好，母亲一个人撑着店，常常忙到很晚。

周末，正是店里需要帮手的时候。

那点刚刚升腾起的、带着粉色气泡的期待，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迅速瘪了下去。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负疚感和一种习惯性的退缩。

她凭什么去呢？

和这样一个…看起来干净明亮、生活从容的男生？

他们甚至算不上认识。

手机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光线暗了下去。

陈晚宜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空气里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她重新点亮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回复，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晚宜：“抱歉啊，周末要帮妈妈看店，可能去不了。”

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