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传来导演沙哑的声音:“沈昭,再来一遍,情绪不对。”
我知道不对。
但我也无能为力。
这个角色,是个深藏悲痛的帝王,在最爱的人死于宫斗之后,面对满朝文武却必须强装镇定、以冷漠掩哀伤的复杂人物。
可我现在,连声音都冷得像块冰。
“咔!”
导演终于忍无可忍,“你不是配不好戏,你是根本没进戏。”
录音师看了眼表,叹了口气:“己经超时了半小时,制片那边催了三次。”
我摘下耳机,手心沁出一层汗。
空调吹得不重,我后背却湿透了。
“沈昭。”
周予安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杯热咖啡,“别硬撑了,这锅你不背也罢。
换人吧。”
我摇头,低声说:“还有时间。”
他皱眉,“你状态不对。”
我扯了扯嘴角,“只是需要点时间。”
其实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我不是配不出情绪,而是不敢去碰那部分情绪。
小时候家里闹离婚,父亲摔门而去的那一声巨响至今在我耳中回荡。
母亲整夜整夜地哭,我躲在房间里,用枕头捂住耳朵,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把情绪封起来,哪怕最难过的时候,也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任由眼泪滑落。
奶奶说我有副好嗓子,是天生吃戏曲饭的料,但她更常说的是:“昭儿啊,你心里藏着太多东西,说出来才不会压垮你。”
她去世那天,我正为一部动画配音,赶回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她闭着眼,嘴角似乎带着笑意,手指轻轻搭在枕边那本昆曲词谱上。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她房间,戴上耳机,一遍遍听自己录的那段唱腔——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情绪,全都藏在了声音里。
而现在,我又要被它困住了。
“再来一次。”
我说。
耳机重新戴上,调音台灯光闪烁,我闭上眼。
琴音响起。
一声低沉而破碎的古琴,像是被人用力按断了一根弦。
我不自觉地睁开眼。
“刚才那是什么?”
我问录音师。
“什么?”
“琴音……刚才有个瞬间,琴音断了一下,夹杂着一点别的声音。”
录音师翻了翻刚刚录制的片段,摇头:“没有啊,我们用的是最新的采样系统,不会有杂音。”
我不再说话,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信息,是周予安发来的。
帮个忙,一个修复音频的活儿,非遗保护那边的委托,报酬不错,而且有点意思。
我没回。
但现在,我忽然觉得,或许该看看。
“暂停一下。”
我对控制室说了一声,走出录音间。
周予安还在门口等我,见我出来,递给我一杯温水,“怎么,真要硬扛?”
“你说的那个委托……”我顿了顿,“可以让我看看吗?”
他眼睛一亮,“就知道你会感兴趣。”
他打开手机,点开一个文件夹,递到我面前。
“这段音频是在苏绣作品《牡丹亭·惊梦》背后发现的录音带里提取出来的,原本是一段古琴曲,但在中间夹杂了一些模糊的人声和撕裂声,像是有人故意录进去的。
组织里没人能还原这段内容,就找上了你。”
我把手机贴近耳边,按下播放键。
琴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比刚才更加清晰,也更加……悲伤。
我在那片嘈杂的背景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波动——那是悲伤、挣扎与不舍交织的旋律。
我的心跳一滞。
就像奶奶去世前夜,她坐在阳台上轻哼昆曲时的那种哀婉嗓音,那种明明想留住什么,却又不得不放手的无奈。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夜色如墨,一位女子坐在绣架前,一边刺绣,一边听着琴音,眼角湿润,指尖颤抖。
她是谁?
为什么会在绣品背面留下这样的声音?
我猛地睁开眼,声音沙哑:“这是谁录的?”
“不知道。”
周予安耸肩,“只知道这段录音是在那次展览事故中意外发现的。
现在没人知道原主人是谁,只知道绣品来自‘辞绣坊’。”
我沉默片刻,点头:“我可以试试修复它。”
“真的?”
周予安挑眉,“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苦笑:“我只是不想错过那个声音。”
我靠在墙边,思绪有些乱。
那些声音,那些情绪,它们不该被遗忘。
它们属于某个人,某个故事。
而现在,我要把它们找回来。
“对了。”
周予安突然凑近,“听说这次的修复工作,对方工作室也会派人过来对接,可能还得一起合作一段时间。”
我愣了下,“工作室?”
“嗯,就是‘辞绣坊’,负责人叫林辞,好像是那位己故大师的女儿,挺有名的。”
我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那句未读的信息依旧静静躺在那里。
“辞绣坊”……“林辞”……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我的世界。
而我不知道,它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无需修改中文翻译:我花了整整一夜,反复听那段音频。
清晨六点,窗外还泛着灰蓝的光,我坐在录音室角落的折叠椅上,耳机贴着发烫的耳朵。
琴音在耳中回荡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能捕捉到更细微的情绪波动。
那些低语、撕裂声、甚至是背景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它们像是被困在时间深处的灵魂,试图从黑暗里伸出手来。
“这段旋律……”我低声喃喃,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不是《牡丹亭》的原曲。”
它确实是以《惊梦》为基底改编的,但中间有一段关键旋律缺失了,就像是被故意抹去的一页剧本。
可越是残缺,越能引发好奇——那缺失的部分,到底藏了什么?
我打开电脑,调出《牡丹亭·惊梦》的经典唱腔版本,一段段比对。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在原曲第三段转折处,通常会有三拍子的停顿,用来表现主角杜丽娘内心的挣扎与情思。
但在录音带里,这三拍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其短暂却极具张力的低频音波,像是一种压抑至极的情感释放前的沉默。
我屏住呼吸,放大那段音频。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辞……别走……”我猛地摘下耳机,心跳陡然加快。
那是人声,几乎完全隐藏在琴音之下,不仔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但它确实存在,并且,是清晰的两个字:“辞”。
我的思绪一瞬间混乱起来。
是谁在喊这个名字?
是在求他不要离开吗?
还是……在临终前留下最后的遗言?
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奶奶去世那天的情景。
她曾握着我的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我太年轻,没听清。
首到现在,我才明白,有些话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弥补。
“我要接下这个委托。”
我站起身,声音坚定。
周予安挑了挑眉:“你确定?
这种修复工程可不轻松,而且对方要求尽快完成。”
“我知道。”
我把整理好的音频片段拷贝进U盘,“但这不仅仅是一个修复任务,它背后还有故事。”
我开始查阅关于“辞绣坊”的资料。
网络上的信息不多,只有几篇采访和非遗展览的报道。
创始人林婉儿,国家级苏绣大师,以一针一线织出古典与现代交融之美,代表作正是那幅《牡丹亭·惊梦》。
而她的女儿林辞,在她去世后继承了绣坊,成为新一代传承人。
我翻看着一张旧照,照片里,林婉儿坐在绣架前,身旁站着一个少年,眉眼冷峻,神情专注地穿针引线。
林辞。
他的名字第一次在我心里有了轮廓。
第二天清晨,我带着设备来到“辞绣坊”。
这里位于老城区的一条小巷尽头,门面不大,甚至有些斑驳,但“辞绣坊”三个字刻在木牌上,沉稳有力,仿佛承载了岁月的重量。
我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光线柔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丝线气息。
墙上挂着几幅未完成的绣品,每一针都精致得令人屏息。
靠窗的位置,一个身影正低头穿针,动作流畅而专注。
我走近了几步,脚步声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抬起头,目光与我相撞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听见了昨夜那段破碎的琴音。
“你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警惕。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来道歉的?”
我愣了一下。
“道歉?”
我本能地重复道。
他放下手中的绣针,站起身来,眼神冰冷:“你们弄坏了绣品,现在还有脸来?”
我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我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脑海中己经浮现出那个画面——那幅绣品《牡丹亭·惊梦》,在运输途中被人损坏,绣线断裂,背面的录音带也因此暴露……而这,竟成了误会的开端。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我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或许,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合作。
而是命运,早己为我们埋下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