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的电子女声报着站名。
车厢里的人上上下下,如同不断更换背景的舞台剧。
只有那个穿着深蓝校服的清瘦身影,始终稳稳地站在老奶奶旁边,一手提着那个沉重的旅行袋,一手稳稳地扶着老奶奶的布袋子,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
他偶尔会微微调整一下站姿,肩颈处那根背包带勒出的红痕似乎更深了些,边缘甚至有些发白,但他脸上没有任何不耐或疲惫的神情,只是偶尔会轻轻眨一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苏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过去。
每一次,都像做贼般飞快地掠过,不敢停留超过一秒。
她数着站名,心里有个声音在默念:下一站他该下了吧?
再下一站……城南的站名一个个报出,“文化宫”、“南门兜”、“茶亭公园”……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握着旅行袋提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种隐秘的、近乎荒诞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盘旋,越来越清晰:难道……他也在城南下?
这个念头让她指尖微微发麻,心跳也失序地加快了几拍,手心甚至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列车驶入一段漫长的地下隧道,车厢内骤然变得晦暗,只有顶灯投下惨白的光束,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在明灭的光影里,他的侧脸轮廓被勾勒得更加清晰,下颌线绷紧,喉结偶尔会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一下。
苏靖飞快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书包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生怕自己那点窥探的目光在黑暗中被捕捉到一丝一毫。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终于,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站名,用毫无波澜的电子女声播报出来:“城南站到了。
请前往城南的乘客准备下车……”苏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身影上,连耳机里的音乐何时停止都没察觉。
他动了。
他微微弯下腰,对座位上的老奶奶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告别的话,声音很轻。
老奶奶再次笑着点头致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祥。
然后,他提起那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将沉重的旅行袋用力甩到肩上(苏靖清晰地看到那根带子再次深深勒进他肩颈的皮肉里,那片红色瞬间变得更加刺目),另一手稳稳地拎起那几个硕大的购物袋,转身,随着下车的人流,向门口移动。
动作依旧沉稳有力,只是那些行李的分量,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坐下时,更加挺拔,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重担压出的单薄和倔强。
苏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隔着几步的距离,有些慌乱地跟在他身后,也挤向车门。
她低着头,目光死死锁住自己脚前那一小块移动的地面,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前方那个身影拖动行李箱发出的沉闷滚轮声,还有他偶尔因为换手拎袋子而发出的细微布料摩擦声。
闸机口近在眼前。
他拿出公交卡,“嘀”的一声轻响,声音在嘈杂的站厅里微不可闻。
高大的身影利落地穿过闸机,没有丝毫停顿,径首汇入站厅上方明亮灯光下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苏靖加快脚步,几乎是冲过去刷卡过闸,再抬头急切地搜寻时,那个深蓝色的、承载了她一路复杂心绪的背影,己经消失在通往不同出口的岔路拐角处,如同水滴汇入海洋,再也寻不见一丝踪迹。
只有地铁站特有的、混杂着尘埃、汗水与人群气息的风,还在空旷的站厅里流动,吹拂着她微微发热的脸颊。
苏靖站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掏空了一块,巨大的失落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悸动,沉沉地压下来。
耳机里,不知何时自动切换到了一首舒缓而略带忧伤的大提琴曲,低沉哀婉的琴音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的听觉神经,将心底那点刚刚萌芽、又骤然失落的茫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的存在感无限放大。
原来,他也住城南。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一圈圈地荡开,搅乱了原本平静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