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的护卫在前开路,马蹄踏过积水的坑洼,溅起细碎的水花。
沈微婉与萧彻并辔而行,中间隔着半丈的距离,却仍能感受到他投来的、若有似无的目光。
“沈姑娘看着面生,不像洛阳附近人士。”
萧彻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随意得像是在闲聊,“听口音,倒像是江南来的?”
沈微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她刻意压低了语调,没想到还是被听出了端倪。
江南与长安相隔千里,此刻承认籍贯,无异于暴露更多线索。
“公子听错了。”
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小女子祖籍并州,只是幼时随家父在江南住过几年,口音杂了些。”
并州离长安不远,民风剽悍,与江南的温婉截然不同。
她选这个地方,便是想降低他的戒心。
萧彻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鬓边那支素净的木簪上。
簪子是寻常桃木所制,只是簪头被人用小刀细细刻了朵极小的兰草,刀法纤细,带着江南特有的清雅——绝非并州女子会用的样式。
他却没点破,只是笑了笑:“原来如此。
江南倒是个好地方,烟水朦胧,比长安有趣多了。”
“公子去过江南?”
沈微婉反问,试图转移话题。
“去过几次,”萧彻漫不经心地说,“前两年替父皇巡查漕运,沿运河走了一趟。
扬州的瘦西湖,苏州的园林,都还算雅致。”
沈微婉心头一动。
漕运?
父亲的冤案,恰恰就与漕运贪墨有关。
她装作好奇的样子:“漕运?
听说运河上的船,从江南到长安,要走一两个月?”
“顺利的话,西十天左右。”
萧彻随口答道,“从扬州出发,经瓜洲渡入淮水,再过汴河、黄河,转渭水,最后进广通渠……”他竟将漕运的路线说得分毫不差,连沿途的水闸、险滩都随口道来,“去年黄河段出了淤塞,耽误了半个月,西市的粮价都涨了两成。”
沈微婉暗暗心惊。
三皇子萧彻明明以“不问政事”闻名,怎会对漕运如此熟悉?
连粮价波动都了如指掌,这绝非一个闲散皇子该有的关注点。
她想起父亲弹劾信里那句“渭水三闸,猫腻藏于浅滩”,当时只当是寻常比喻,此刻听萧彻说起漕运路线,忽然觉得那话里或许藏着更深的意思。
“公子对漕运倒是了解。”
沈微婉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探究,“不像小女子,连坐船都会晕。”
“晕船?”
萧彻笑了,“那你从江南来长安,一路坐船,岂不是苦不堪言?”
“还好,”沈微婉浅笑道,“船上有位老船工教了个法子,含一片生姜在嘴里,能好受些。”
这倒是实情,青禾怕她晕船,一路备着生姜。
萧彻的目光落在她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上,那抹浅笑像沾了江南的水汽,干净得让人心头一动。
他忽然收了笑,语气淡了些:“沈姑娘的父亲,在西市做什么生意?”
又来了。
沈微婉心里轻叹,面上却依旧平静:“不过是些笔墨纸砚的小生意,家父说,长安读书人多,或许能糊口。”
“笔墨生意?”
萧彻瞥了眼她指尖未褪尽的墨痕,“那沈姑娘想必也懂些字画?”
“略懂皮毛。”
沈微婉答得谨慎,“家父在世时,教过几句诗,看过几幅画罢了。”
“哦?”
萧彻似笑非笑,“那巧了,我前几日在洛阳,得了一幅徐熙的《雪竹图》,听说徐熙的画在江南很是有名,沈姑娘若有兴趣,到了长安,倒可以一起品鉴品鉴。”
徐熙是南唐著名画家,以画花鸟闻名,尤其擅长画竹。
只是南唐灭国后,他的真迹极少流传到北方,更别说萧彻随口就说“得了一幅”。
沈微婉知道他在试探——徐熙的《雪竹图》藏于江南沈家的书房,是外祖父留下的遗物,父亲从未向外人提及。
萧彻这话,是在敲山震虎。
她定了定神,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徐熙先生的画,小女子只在画册上见过。
听说他的‘落墨法’独步天下,可惜无缘得见真迹。
公子若真有此画,倒是眼福不浅。”
她既不承认见过,也不否认其价值,将话题轻轻带过,语气里的好奇恰到好处,不显刻意。
萧彻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女子像江南的水,看似柔弱,却能绕过礁石,在不经意间流到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他没再追问,只是策马往前了些,与她拉开距离,望着前方渐亮的天色,低声道:“快到灞桥了,过了桥,就离长安不远了。”
沈微婉松了口气,指尖却己沁出薄汗。
与萧彻周旋,比解开父亲弹劾信里的谜题还要累。
这人看似散漫,实则每句话都藏着钩子,稍不留意,就会被他钓出底细。
行至灞桥时,晨光正好。
这座横跨灞水的石桥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栏杆上的石狮被风雨磨得圆润,却依旧透着威严。
桥边的柳树枝条垂到水面,被晨露打湿,绿得发亮。
“自古送客至此,折柳相赠。”
萧彻勒住马,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语气忽然有些飘忽,“沈姑娘此去长安,是为投亲,还是为……别的?”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
晨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眼睛,此刻竟映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为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这话太首白,几乎等于承认了此行的目的不简单。
萧彻却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笑了笑:“长安的公道,有时比江南的梅雨还要黏糊,理不清,扯不断。”
他转头看向她,目光沉沉,“沈姑娘,想清楚了?”
沈微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
她的父亲在岭南受苦,沈家的清白蒙尘,她没有退路。
“想清楚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也要试试。”
萧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调转马头:“走吧,再晚些,城门要排队了。”
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月白锦袍被风吹起,像一片欲飞的云。
沈微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三皇子的心里,或许也藏着一个“理不清、扯不断”的公道。
她不知道的是,萧彻策马前行时,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
刚才那句“为一个公道”,像一颗石子投进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这个江南来的女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沈微婉看着他策马的姿态,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三皇子萧彻的生母,当年也是江南人,因“病逝”被葬入皇陵,可民间却有传闻,说她是被太后赐死的。
一个江南女子,一个与江南有关的皇子,一个牵扯漕运的冤案……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似乎正被一根无形的线,悄悄串在一起。
沈微婉握紧了缰绳,掌心的温度透过皮革,传到马的身上。
马似有感应,轻轻打了个响鼻,加快了脚步。
前方,长安的轮廓在晨光中愈发清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等着他们这些怀揣心事的人,踏入它的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