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掀开窗帘一角,远远便望见一道灰黑色的轮廓横亘在天际——那是长安的外郭城墙,历经百年风雨,仍透着巍峨厚重的气势。
“小姐,是长安!”
青禾的脚踝己消肿不少,此刻正扒着车窗,眼里满是新奇与忐忑。
江南的城池再精巧,也难及长安的万分之一壮阔。
沈微婉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这座让她魂牵梦萦又心存畏惧的都城,终于到了。
父亲的冤屈,家族的未来,都系于此地。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方藏在衣襟里的丝帕攥得更紧,指尖几乎要嵌进帕子上的寒梅绣纹里。
马车行至外郭城门下,守城的士兵正在盘查往来行人。
萧彻的护卫上前交涉,亮出一块腰牌,士兵们立刻肃然起敬,放行时连多余的话都不敢问。
沈微婉看着那腰牌,心里了然。
三皇子再怎么被传“不问政事”,皇家的体面总还是在的。
刚过城门,还没来得及看清城内的景象,就见一队内侍骑着快马迎面而来,为首的太监尖细的嗓音穿透喧嚣:“三殿下——陛下口谕,请三殿下即刻进宫!”
萧彻勒住马,眉头微蹙。
这时候传召,显然不寻常。
他瞥了眼身后的马车,眼底闪过一丝权衡。
“知道了。”
他对那太监淡淡应道,随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马车旁,敲了敲车壁。
沈微婉掀开车帘,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宫里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萧彻的声音压得很低,“长安不比别处,西市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带着婢女,万事小心。”
沈微婉点头:“多谢公子一路照拂,后会无期。”
她刻意拉开距离,语气疏离。
这人终究是皇子,与她之间隔着云泥之别,尽早划清界限,对谁都好。
萧彻却像是没听出她的意思,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块黑色的令牌,塞进她手里。
令牌触手冰凉,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中央是一个模糊的“彻”字。
“这是……”沈微婉一愣。
“拿着。”
萧彻的语气不容置疑,“若遇着解决不了的麻烦,去平康坊的倚红楼,找红姨。
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倚红楼?
沈微婉心头一跳。
那不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销金窟吗?
三皇子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那种地方找一个“红姨”?
“公子,这……别多问。”
萧彻打断她,目光扫过周围往来的人群,压低声音,“那地方看着腌臜,却是长安最安全的角落。
红姨的人脉,比你想象的要广。”
他的眼神里没有玩笑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沈微婉读不懂的郑重。
沈微婉握着那块沉甸甸的令牌,只觉得手心发烫。
这令牌,分明是将她与他再次捆绑的绳索。
“殿下,该走了。”
内侍又在催促,语气里己带了几分不耐。
萧彻最后看了沈微婉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在她脸上刻下印记。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翻身上马,跟着内侍队伍疾驰而去,月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马车旁只剩下沈微婉、青禾,还有那两个护卫。
“沈姑娘,”其中一个护卫上前道,“殿下吩咐过,送你们到西市附近再离开。”
沈微婉定了定神,将令牌小心翼翼地塞进袖袋,藏好。
她看着萧彻消失的方向,心里乱糟糟的。
这位三皇子,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算计她?
倚红楼的红姨,又会是怎样的人?
“那就有劳二位了。”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对护卫道。
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设法查清苏先生的死因。
马车重新启动,缓缓驶入长安外郭。
沈微婉掀着窗帘,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宽阔的街道两旁,酒肆、布庄、货栈鳞次栉比,行人们摩肩接踵,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穿着锦袍的权贵,还有高鼻深目的胡商,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鲜活而磅礴的气息,将江南的婉约彻底涤荡开来。
这就是长安。
繁华与凶险并存,机遇与危机共生。
“小姐,你看那边!”
青禾指着街角的一座茶楼,“好多人在听书呢!”
沈微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茶楼外搭着戏台,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三英战吕布”,周围的看客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拍手叫好。
这般热闹,是江南从未有过的。
她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议论:“听说了吗?
二皇子昨晚在府里设宴,三皇子愣是没去,气得二皇子摔了三个茶杯!”
“嗨,三殿下什么时候把二皇子放在眼里过?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这时候召三殿下进宫,怕是要问漕运的事吧?”
“漕运?
不是说江南那边的漕粮又被扣了?
听说……跟沈家那案子有关呢……”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但“沈家”二字,像针一样刺进沈微婉的耳朵里。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原来父亲的案子,在长安早己是人尽皆知的谈资。
“小姐,你怎么了?”
青禾察觉到她的异样,担忧地问。
“没事。”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到西市了吧?”
“快了,前面拐过街角就是。”
护卫答道。
果然,马车拐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骤然变了。
这里的街道更窄,行人更杂,空气中弥漫着香料、药材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西市到了。
护卫将马车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门口:“沈姑娘,这家‘迎客栈’虽小,但还算干净,且离字画铺集中的那条街不远。”
沈微婉探头看了看,客栈门口挂着褪色的幌子,确实普通得不会引人注意。
她点头:“就这里吧。”
护卫帮她们卸下行囊,又留下一些碎银:“这是殿下的意思。
我们还有要务在身,就此别过。
若姑娘真遇着难处,切记殿下的话。”
沈微婉看着那些碎银,心里五味杂陈,最终还是道了声“多谢”。
护卫们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沈微婉扶着青禾走进客栈,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见她们是两个女子,热情地迎上来:“两位姑娘住店?
有上好的双人间,干净得很!”
“要一间。”
沈微婉拿出之前准备好的碎银,“再麻烦掌柜的,帮我们打听个人。”
“姑娘请说。”
“西市有个苏先生,开了家字画铺,不知掌柜的可认得?”
沈微婉的声音有些发紧。
掌柜的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叹了口气:“苏先生?
唉,姑娘来晚了。
那位苏先生,三日前没了。”
果然如此。
沈微婉的心沉了下去,但还是追问:“听闻是病逝?”
“谁说不是呢。”
掌柜的压低声音,“不过呀,有人说……苏先生是被人害死的。
前几日夜里,还有官差来查过呢。”
被人害死的?
沈微婉的指尖微微颤抖。
苏先生的死,果然不简单。
看来父亲的冤案,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她定了定神,对掌柜道:“多谢掌柜告知。
我们先住下。”
拿着房牌上了二楼,房间确实不大,但窗明几净。
沈微婉推开窗,西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酒楼的丝竹声。
她从袖袋里摸出那块黑色的令牌,在阳光下仔细看着。
云纹繁复,“彻”字苍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倚红楼,红姨……沈微婉将令牌重新藏好,目光投向长安城的深处。
那里,宫殿巍峨,权力交织,藏着她要找的真相,也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
她不知道,萧彻此刻正在宫中经历着什么。
更不知道,那块令牌,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把她卷入一场更大的风暴之中。
长安的第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