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空气像一块被反复揉搓、沾满污渍的旧抹布，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消毒水的气味早已被更浓烈、更原始的味道淹没——汗液的酸馊，排泄物的腥臊，还有一股若有似无、却顽固附着在鼻腔深处的铁锈味。那是血。无处不在的、新鲜或干涸的血迹，在地面、在推车边缘、在医护人员匆忙而疲惫的袖口上，留下暗红色的斑点。尖叫声、哭嚎声、仪器单调而刺耳的报警声，还有医生嘶哑的指令，搅拌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噪音洪流，撞击着林晚嗡嗡作响的耳膜。她觉得自己就像洪流中一块小小的浮木，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冲向未知的漩涡。
“林医生！三床！快不行了！”一个护士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尖锐的哭腔。
林晚几乎是用肩膀撞开两个挤在过道中间、满面泪痕的家属，扑到三号病床前。病人是个年轻男人，此刻正像一条离水的鱼，在狭窄的病床上剧烈地抽搐、弹跳，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艰难地撕扯着喉咙，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大量粉红色的泡沫从口鼻中涌出，迅速染红了他惨白的下巴和脖子。
“按住他！开放气道！准备插管！”林晚的声音是冷的，动作却快得惊人。她一把扯开男人被血沫浸透的衣襟，露出剧烈起伏的胸膛，冰凉的手指迅速寻找着骨性标志。她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这是她的战场，日复一日的重复早已磨去了最初的恐惧和悲悯，只剩下本能般的程序执行。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奔流，支撑着她疲惫到极限的身体。
就在她戴上手套，准备进行气管插管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病人的眼睛。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那双原本因缺氧而布满血丝、瞳孔放大的眼睛，此刻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变化着。眼白迅速被一种深邃的、妖异的紫色覆盖，如同最上等的紫水晶被打碎，又像某种不可名状的宇宙星云在其中旋转、坍缩。那紫色并非均匀一片，而是呈现出一种流动的、破碎的光泽，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正从内部吞噬着一切眼白。瞳孔则变成了更深的、近乎墨黑的旋涡，死死地、空洞地向上瞪着惨白的天花板灯管。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意识，只剩下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非人气息。
林晚的动作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剧烈地撞击着胸腔。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骨瞬间爬满了全身。她见过太多死亡，太多狰狞的伤口，但这双眼睛……这双紫色的、非人的眼睛……它不该属于这个世界。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地贴在手术服上。
就在这不到一秒的失神里，病人那双被紫色吞噬的眼睛猛地转动了一下，视线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林晚的护目镜，死死钉在她脸上。那只沾满血沫和泡沫的手，以一种超乎想象的爆发力，挣脱了护士的压制，闪电般抬起，冰冷、黏腻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了林晚隔着防护手套的手腕！
“别……” 一个破碎的、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气音，伴随着更多粉红色的血沫，从他喉咙深处涌出，“……别记录……死亡……”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最后的生命力，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林晚浑身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被抓住的手腕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一挣，防护服那层薄薄的、经过无数次消毒清洗的腕部材料，在巨大的拉力下，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令人绝望的撕裂声——“嗤啦”。
一道细微的裂口，出现在她的手腕防护处。
病人眼中那妖异的紫色光芒骤然暴涨，如同垂死的恒星最后的爆发，随即迅速暗淡下去，彻底熄灭。那只抓住她的手也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垂落在染血的床单上。生命监测仪发出尖锐刺耳的、长长的蜂鸣音，屏幕上的波形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
林晚僵在原地，手腕处裂口传来的感觉异常清晰。仿佛病人最后那句话和指尖冰冷的触感，已经穿透了那层微不足道的物理屏障，直接烙印在了她的皮肤上。她甚至能感觉到急诊室里浑浊、充满致命微粒的空气，正透过那道裂口，丝丝缕缕地舔舐着她的皮肤。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顺着那细微的缝隙，悄然钻入了她的血管。
“林医生！林医生？”旁边护士焦急的呼唤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林晚猛地回过神，目光死死盯着病人那双已经失去所有光泽、却依旧残留着诡异紫色的眼睛。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宣布死亡时间……通知家属……准备……”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扫过周围一张张被恐惧和绝望扭曲的面孔，“……准备隔离袋。按最高级别传染病处置流程。”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所有人，检查自己的防护装备。任何破损，立刻报告。”
处理完所有程序化的后续，林晚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更衣室旁的独立隔离淋浴间。滚烫的水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她用消毒刷一遍又一遍地、近乎自虐般地搓洗着手腕，皮肤被刷得通红，隐隐渗出血丝。冰冷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腕骨深处，透过滚烫的水流，清晰地传递到大脑。
她抬起头，布满水汽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死死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瞳孔在灯光下收缩着，是正常的深褐色，眼白也还是带着疲惫血丝的白色。
她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淋浴间里灼热的、带着消毒水味的蒸汽，试图驱散心底那片不断蔓延的、源自那双紫色眼眸的冰寒。幻觉，一定是太累了。高度紧张和恐惧引发的应激反应。她反复告诉自己。那冰冷的感觉，只是心理作用。那撕裂的口子那么小，怎么可能……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将那个令人心悸的“紫色”强行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然而，当她走出淋浴间，换上干净的常服，准备离开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炼狱时，那冰冷的感觉并未消失。它像一个不祥的印记，牢牢地烙印在手腕的皮肤下，隐隐作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