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夏末的雨下得邪性。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沉甸甸地扣在临河镇上空,仿佛一块吸饱了脏水的巨大破棉絮,随时要砸落下来。雨水倾泻如瀑,砸在青石板上,激荡起浑浊的水花。整条街都浸在一片湿冷粘腻的水汽里,混杂着河底淤泥的腥臊和岸边腐烂水草的沤臭,直往人鼻孔里钻,闷得胸口发堵。
张亮提着沉重的褐色皮箱,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泞里。离家不过四月,这熟悉的青石板路滑得像是泼了一层厚厚的猪油,每一步都得攒足了劲,绷紧了腿,稍有不慎就得摔个仰面朝天。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短发、鬓角往下淌,流进脖颈,激得他一阵哆嗦。一身簇新的洋装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又冰冷。
镇子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在狂暴的雨鞭抽打下显得格外狰狞。黝黑的枝干湿漉漉地反着水光,扭曲的枝条在风里疯狂舞动,宛如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瘦骨嶙峋的鬼爪,拼命想要攫取什么。
“亮伢子?真是你?”
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艰难地穿透哗哗的雨幕传来。
张亮猛地抬头,雨水立刻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力抹了把脸,才看清巷口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是福伯!老管家撑着一柄破旧不堪的油纸伞,那伞面多处破损,雨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漏。昏黄的灯笼光被风雨吹得摇曳不定,映在福伯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雨水混着泥浆顺着那些深刻的纹路蜿蜒流下,使他那张本就愁苦的脸,看着比哭还要凄惶几分。他那佝偻的背弯得更厉害了,几乎蜷缩成了一只虾米。
“福伯……”张亮喉咙发紧,刚喊出口,一股冰冷的雨水就呛进了他的气管,引得他一阵剧烈咳嗽。
“快!回家!”福伯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泪光,他踉跄着上前一步,伸出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一把攥住了张亮湿透的胳膊。那触感,简直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石头,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老爷他……”福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闭眼两天了!就等你回来……送你爹最后一程啊……”
“哐当!”
一声闷响,张亮手里的皮箱脱手掉落,重重砸在泥水里。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被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烫穿,那剧烈的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揪扯着剧痛起来。父亲!那个严厉却又深沉的父亲,竟等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巨大的悲痛和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爹!”张亮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甩开福伯的手,不管不顾地朝着镇子深处、家的方向发足狂奔。泥水在他脚下飞溅,糊满了裤腿,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有好几次他都因为脚下打滑,几乎一头栽进路边浑浊的水洼里。
雨幕笼罩下,临河镇死气沉沉。两旁的白墙黑瓦在密集的雨线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影,如同被水浸泡洇开的陈旧画卷。唯有那些悬挂在店铺檐角的褪色布招,在狂风中疯狂地甩动,发出“啪啪啪”的脆响,如同招魂的幡子,在这阴森的雨幕中徒劳地舞动。
家,终于到了。
两盏惨白的灯笼高悬在门楣之上,在凄风苦雨中剧烈地摇晃着,光影凌乱,刺得人眼睛发花。那惨白的光晕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吸力,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滚进那黑洞洞的门内。张亮几乎是撞开了虚掩的大门。
一股浓烈而怪异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劣质香烛焚烧的刺鼻烟味、潮湿木头朽烂的沤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甜腥气,呛得他几乎窒息。灵堂里光线昏暗,父亲那口沉重的黑漆棺木停在厅堂正中,在长明灯摇曳不定的微光下,反射着幽深而冰冷的光泽。几个本家的叔伯婶娘穿着素白的孝服,神情木然地坐在两侧的长凳上,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只有香炉里升起的几缕青烟,慢悠悠地、病恹恹地飘荡着。
“阿亮……”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唤,气若游丝。
张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扭过头去——
是婉云!
他那新婚才三个月的妻子!
她像一片被揉皱的落叶,蜷缩在角落那张陈旧的藤椅里。仅仅四个月!仅仅四个月不见,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仿佛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面,已经没有了血肉。原本莹润的肌肤,此刻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般的惨白,如同糊窗的纸。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总是含着羞涩笑意、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深陷在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眼窝里,空洞得吓人,直勾勾地望着张亮的方向,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茫然,如同两口干涸了千年的枯井。
“婉云!”张亮的心像是被利刃狠狠剜了一下,痛得他几乎窒息。他几步冲到藤椅前,蹲下身,一把抓住她搁在膝盖上的手。那手冰得刺骨,僵硬得像一块深埋冻土的石头,没有一丝活人的温热和柔软。婉云任由他握着,干裂发紫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咀嚼着什么无声的字句,眼神却依旧空洞地越过他,投向不知名的虚空。
“少奶奶她……”福伯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一旁,用袖口抹着浑浊的老泪,声音哽咽,“自打老爷咽了气,她就……粒米未进,整宿整宿地坐着,像个木头人……有时候……有时候还对着那面梳妆的铜镜发呆,一坐就是半宿……”
“镜子?”张亮的心猛地一沉,像是猝不及防踏空了一级台阶,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看向通往卧房的方向,那扇紧闭的门扉后,仿佛蛰伏着某种不祥。
福伯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裹挟着的浓重恐惧,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狠狠地扎进了张亮的心底最深处。
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守灵的本家亲戚们早已熬不住,各自寻了厢房歇下。空旷阴冷的灵堂里,只剩下张亮和蜷在藤椅里的婉云,还有棺前那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顽强又脆弱地摇曳着。昏黄的光线将他和婉云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又细又长,两个影子扭曲地纠缠在一起,如同两个勾肩搭背、窃窃私语的魑魅魍魉。
死寂中,婉云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
那动作极其僵硬,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仿佛生了锈的木偶被强行拉扯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轻响。她没有看张亮,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厚厚的棉花堆里,无声无息地、径直朝着卧房的方向飘了过去。
张亮的心跳骤然擂鼓般狂跳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震得他耳膜发疼。他想喊她,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双脚如同被无形的浆糊粘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却又有一股无法抗拒的、混杂着担忧与恐惧的力量驱使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薄冰上。
卧房里没有点灯。窗外惨淡的雨光,透过蒙尘的窗纸,吝啬地洒进来一点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梳妆台上那面黄铜圆镜,却被擦拭得异常锃亮,在这昏暗中幽幽地反射着一片冰冷的光泽,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婉云在梳妆台前坐下。她拿起台面上那把熟悉的桃木梳子,动作迟缓而专注地,一下,又一下,开始梳理她那头原本乌黑亮丽、此刻却显得枯涩的长发。乌黑的发丝在她苍白的手指间滑来滑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泛着一种诡异的墨绿色光泽,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在无声地游弋。梳齿刮过头皮和发丝,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深夜里,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更诡异的是,她的肩膀还随着梳头的节奏,极其轻微地、不自然地晃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哼唱着什么不成调的曲子,那姿态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张亮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挪到婉云身后。他的视线越过她单薄的肩膀,越过她晃动的发梢,死死地盯住了那面幽光闪烁的黄铜镜。
镜子里,空无一物!
没有婉云苍白的脸,没有她梳头的背影,甚至连房间模糊的轮廓都没有!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如同实质般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那黑暗仿佛一块巨大的、吸光的黑布,将梳妆台、窗棂的微光,甚至近在咫尺的婉云的身影,都贪婪地、无声地吞噬了进去!
然而,婉云还在梳着。一下,又一下。她的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勾勒出一个近乎甜腻的微笑。那笑容空洞而满足,仿佛她正从镜中那片浓黑里,看到了什么极其美好的、令人愉悦的景象。
那甜腻诡异的笑容,映衬着镜中那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形成了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恐怖反差。张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颈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呃……”
他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一步。
“咚!”
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木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梳头的“沙沙”声,戛然而止。
卧房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雨滴敲打窗棂的“嗒嗒”声,密集得如同无数只指甲在疯狂地抓挠着玻璃。
婉云的头,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锈蚀齿轮转动般的速度,慢慢地转了过来。那张白得像纸、毫无血色的脸,正正地对准了张亮。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此刻却像是凝聚了所有的空洞,死死地钉在他脸上。而她嘴角那抹尚未褪尽的、甜腻诡异的微笑,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眼。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反复摩擦:
“阿亮……你看……镜子里……她在对我笑呢……”
张亮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勒紧了他的喉咙,让他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窗外的雨声,那“嗒嗒嗒”的抓挠声,仿佛在这一刻放大了无数倍,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