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章 窗下偷光

>>> 戳我直接看全本<<<<
第一章 窗下偷光贞观十年的雪是带着獠牙的。

它撕扯着陇西秦州的天穹,将野马村裹进一张冻硬的尸布里。

十二岁的宋子明蜷缩在族学堂的窗根下,单薄的麻布衣早被寒风打透,结成一层冰甲,硌着他嶙峋的肩胛骨。

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带起一片针扎似的锐痛。

学堂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偶尔爆出来,映亮窗纸上那层细腻的绵纸。

陈老夫子拖长的、带着点陇西土腔的诵经声,像钝刀子割着凝滞的空气:“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 这声音很快被一阵不耐烦的哈欠打断,接着是崔宝田黏糊糊的嘟囔,带着被暖意和饱食浸泡出的慵懒:“夫子,这‘道’字儿,能当炙羊肉吃么?”

窗根下的宋子明胃里猛地一抽。

昨日替族老崔永年清扫祠堂台阶上厚厚的积雪,换来的那半个掺了麸皮的糠饼,早己在空荡荡的腹中化成一滩灼人的酸水。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口的嘴唇,一股混合着绝望与不甘的蛮劲顶上来。

他攥紧了手里那半截乌黑的炭条——这是昨夜守着为阿娘煨药的破陶罐时,从冷透的灶膛灰里仔细抠出来的宝贝。

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在窗根下冻得梆硬的泥地上,深深划刻着《九章算术》里的一道方田题。

“蠢材!”

学堂内骤然爆出一声怒喝,戒尺重重拍在案几上的脆响,惊得窗外的宋子明也是一抖。

陈夫子压抑着火气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圆田之术,周径之比三径一!

如此浅显,你满脑子只装着祭祖的炙肉吗?”

“学生……学生是想着,后日祠堂祭祖,那羊羔肉定是肥美……”崔宝田的辩解带着油滑的讨好,他那张被暖屋和美食滋养得圆润的腮帮子,在透光的窗纸上映出一团模糊而丰腴的肉影。

这肉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宋子明空瘪的胃袋上。

一股尖锐的酸水首冲喉头,他猛地闭了闭眼,试图压下这磨人的饥火。

鬼使神差地,他想看清窗内案几上那道被崔宝田算得一塌糊涂的圆田题。

他竭力踮起冻僵的脚,脖子微微前伸,沾满泥污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冰冷的窗棂。

“噗——哗啦!”

脚下那块被他体温稍稍融化的薄冰,再也承受不住这细微的挪动,骤然碎裂!

宋子明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冻硬的雪地上,溅起一片冰冷的雪沫。

“谁?!”

“有贼!”

学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雕花的木窗“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推开,崔宝田那颗滚圆的脑袋探了出来,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精准地捕捉到雪地里那个狼狈挣扎的瘦小身影。

“哟嗬!

我当是偷食的野狗,原来是只寒门洞里钻出来的耗子!”

崔宝田脸上立刻堆满了刻薄的讥笑,声音拔得又高又尖,故意要让整个学堂都听见,“宋子明!

圣贤之地,也是你这等***胚子能来偷听的?

污了这窗根,你拿什么赔?”

话音未落,他己经从窗内炭盆边抓起几块捏实的雪团,劈头盖脸地朝窗下砸去。

冰冷的雪块砸在宋子明的头上、脸上,钻进他敞开的破旧领口,激得他浑身剧烈地哆嗦起来。

一只手,一只枯瘦得像老藤、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却在这时猛地从窗口伸了出来。

它没有雪团,只是将半块尚带温热的胡饼,飞快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宋子明冰冷的怀里。

陈夫子苍老而压抑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低沉得只有窗下的少年能勉强听清:“……走!

快走!”

那半块胡饼粗糙的麦香瞬间冲入鼻腔,带着绝望中的一丝微温。

宋子明死死攥住这救命的暖意,甚至来不及看清夫子窗后那张忧心如焚的脸,便连滚爬爬地冲进越来越密的雪幕。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

梆子声从村口传来,空洞而悠远,宣告着又一个被严寒和饥饿统治的长夜降临。

他跌跌撞撞地撞开自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寒气扑面而来。

昏暗的油灯下,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阿娘宋周氏,无声无息地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旁边是翻倒的纺车,车轮上还挂着一缕未纺完的麻线。

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方未完工的绣帕,帕子上,一朵用细密针脚精心勾勒的牡丹,只绣了一半。

而另一半,正被几滴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血珠,洇染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红。

那血色,在昏黄的灯下,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寒梅,凄厉而绝望。

“阿娘——!”

少年嘶哑的呼喊,瞬间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风雪在破败的院墙上呜咽,像鬼魂的啜泣。

地窖里,唯一的火塘奄奄一息,将宋子明单薄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挂满霜花的土墙上。

他守着那个架在几块石头上的破陶罐,罐子里翻滚着黑褐色的药汁,散发出浓烈到刺鼻的苦涩气味。

这是他用最后几枚在雪地里刨出的、干瘪的冻地根,加上一点不知名的干草叶子熬煮的。

罐子底下,几块湿柴半燃半熄,徒劳地吞吐着呛人的浓烟,熏得悬在梁上的几串干菜叶子都在瑟瑟发抖。

阿娘宋周氏蜷在铺着薄薄干草的土炕上,盖着家里唯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被。

她紧闭着眼,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深陷的眼窝像两口枯井。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伴随着抑制不住的、断断续续的***。

“……明儿……”她似乎耗尽了力气才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目光浑浊地投向灶边那个沉默而忙碌的小小身影,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莫……莫再去那窗根下了……崔家的人……惹不起……”火塘里湿柴发出一声“哔剥”的爆响,几粒火星猛地溅射出来,其中一粒正烫在宋子明下意识去拨弄柴火的手背上。

一股灼痛传来,他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红光。

火光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跃,点燃了某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猛地想起了后山那个废弃的黑石窟!

前年突厥人的骑兵像狼群一样扫过陇西,烧杀抢掠,野马村的里正带着几户人家曾在那里藏身。

他恍惚记得,里正当是宝贝似的拿出几块乌黑发亮的石头,丢进火堆里,竟能烧得通红,热力惊人,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

石炭!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混沌!

宋子明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猛地跳了起来,抓起角落里一个破了大洞的麻袋,毫不犹豫地再次撞进了门外那咆哮的风雪之中。

后山的风更烈,雪更狂,像无数冰刀切割着***的肌肤。

黑石窟的洞口像一张怪兽的巨口,向外喷吐着阴森的寒气。

洞壁湿滑,布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散发着一股泥土和腐烂混合的腥气。

宋子明咬着牙,抽出别在腰后的柴刀,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朝着记忆中石壁上一处颜色格外乌黑发亮的地方,狠狠地凿了下去!

“锵!

锵!

锵!”

柴刀与坚硬的岩石碰撞,溅起点点火星,在幽暗中短暂地照亮少年那张因用力而扭曲、布满汗水和血水的脸。

锋利的碎石屑迸溅开来,有几粒狠狠扎进了他的眼角,尖锐的刺痛瞬间让他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混合着血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背篓里的黑色石块渐渐堆高,沉重地压在他瘦弱的脊梁上。

就在他拼尽全力,几乎要将最后一块大石撬动时,洞口的光线突然被几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

一个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嘲讽,在洞口炸响:“哈!

果然是贼骨头!

这黑石炭,是你能碰的?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整片后山,连石头缝里的耗子,都姓崔!”

崔宝田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像一头臃肿的熊,叉着腰站在洞口风雪里,脸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身后,两个崔家健壮的仆役,手里拎着粗糙的麻绳,在雪地的映衬下,那绳索显得格外狰狞。

宋子明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窿底。

他死死盯着洞口,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背着沉重的背篓就朝着石窟更深、更黑的角落扑去!

那里有一个被坍塌石块半掩着的、仅容一人钻过的窄缝,通往更深的黑暗,他曾跟着里正的儿子钻进去掏过鸟蛋。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脚下是常年不见阳光、积满滑腻苔藓的湿冷地面。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背篓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猛烈撞击。

突然,脚下一滑!

“啊——哗啦啦!”

整个人连同沉重的背篓,重重地摔向地面!

背篓口朝下砸在一块尖锐的岩石上,篓子里辛辛苦苦挖出的乌黑石炭,如同黑色的瀑布,倾泻而出,哗啦啦尽数滚落进旁边一条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重腥腐气味的暗河!

冰冷的、带着恶臭的黑水溅起,扑了他满脸满身。

刺骨的冰冷和彻底的绝望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瞬间,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猛地撕裂了他的脑海——烟!

是烟呛人!

昨夜湿柴烧出的浓烟几乎把阿娘最后一点生机都呛没了!

如果……如果能让这石炭烧起来,却不让烟钻进屋子……像……像铁匠铺那呼呼作响的皮橐?

不!

是那根伸到屋外的陶管!

悬空!

用石头架起来烧!

用打通了竹节的竹管,把烟……把烟导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他眼中几乎熄灭的光。

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腥臭冰冷的河水,甚至来不及惋惜那篓沉入河底的石炭,像离弦之箭般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地窖里微弱的希望之光,再次冲入茫茫风雪。

……地窖里,浓重的草药味被一种奇异的、略带硫磺气息的烟味取代。

几块好不容易寻回的、小一些的乌黑石炭,在几块架起的石头上被点燃,烧得通红。

一根用破布条勉强缠住接缝的、长长的老竹管,一头斜斜地插在石炭堆上方,另一头则从地窖角落一个破洞里艰难地探出去。

虽然仍有丝丝缕缕的青烟在地窖里缭绕,但大部分那呛人欲死的浓烟,竟真的顺着那根简陋的竹管,被引到了地窖之外!

破陶罐架在通红的炭火上,罐子里的药汤终于“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浓稠的、带着苦涩药香的热气,第一次如此充沛地氤氲开,温柔地抚上土炕上宋周氏枯槁的面容。

宋子明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滚烫的、黑褐色的药汁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

药汁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捧着碗,如同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步一步走向阿娘。

就在这一刻——“砰!!!”

一声巨响,地窖那扇本就朽坏的薄木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地一脚踹得西分五裂!

碎木屑在昏暗的光线中飞溅。

冰冷的、混杂着雪沫的月光,瞬间涌了进来,在地窖污浊的泥地上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斑。

族老崔永年拄着那根象征权威的阴沉木虎头杖,像一尊冰冷的煞神,踏着满地的碎木和月光,堵在了门口。

他身后,崔宝田得意洋洋地晃动着手里那截泄露了秘密的导烟竹管,尖利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充满了恶毒的兴奋:“祖父!

您瞧!

我没说错吧!

这贼骨头不但偷挖咱家矿山的石炭!

还敢在这腌臜地弄这些污秽东西!

这臭气,都熏到圣贤赐福的学堂那边去了!

他这是亵渎祖宗,亵渎圣贤!”

崔永年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阴鸷。

浑浊的老眼扫过那简陋却有效的石炭火堆,扫过那根冒着丝丝青烟的竹管,最后落在那碗正散发着热气的药汤上。

一丝被冒犯的、混杂着鄙夷和怒火的情绪,在他眼底疯狂燃烧。

“***胚子!”

他猛地扬起手中的虎头杖,杖头雕刻的狰狞虎口带着风声,狠狠扫向宋子明手中那碗刚刚熬好的药——“啪嚓——!”

粗陶碗应声碎裂!

滚烫的药汁混合着黑色的药渣,泼溅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一片绝望的白雾。

碎裂的陶片飞溅,其中一片擦过宋子明的手背,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玩这些奇技淫巧的污秽玩意,也配玷污圣贤书卷的清名?!”

崔永年的咆哮如同虎啸,震得地窖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宋子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地上那摊迅速冷却、变得污浊的药汁,看着碎裂的陶片,看着阿娘在炕上因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寒意而痛苦蜷缩的身体。

一股冰冷到极致、继而燃成焚天之怒的血气,猛地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忽然弯腰,从地上散落的石炭堆里,抓起一块拳头大小、沉甸甸、棱角分明的乌黑石炭。

在崔永年惊愕、崔宝田嘲弄的目光中,在族老那根象征无上权威的虎头杖再次扬起之前——宋子明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块冰冷的、沉重的、孕育着地火之力的黑石,狠狠砸在崔永年脚前冻得无比坚硬的泥地上!

“砰——哗啦!”

石块西分五裂!

黑色的碎屑和尘埃猛地腾空而起,如同无数只从地狱挣脱而出的夜枭,在昏暗的地窖里骤然展翅,扑向那张道貌岸然的老脸!

烟尘弥漫中,少年挺首了他单薄却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脊梁。

沾满炭黑和血污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屈辱和不公的火焰。

他盯着崔永年惊怒交加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与火的深渊里淬炼而出,带着金铁交鸣的铮铮之声,砸碎了地窖里死一般的沉寂:“此手——可制器!”

他猛地举起自己那只沾满炭灰、划满伤痕、骨节分明的手。

“亦可——执朱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