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电闪雷鸣,急雨奔泉注。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这座陌生的、死寂的城市角落。
土地变得泥泞,泛起金属质感光泽的材料上聚起一滩滩水泽,倒映着本该无人的街道上的一个身影。
剧痛。
并非来自某处具体的伤口,而是源自头颅深处,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搅拌他的脑髓。
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颅骨内部沉闷的撞击和撕裂般的抽痛。
彭舍人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铁锈、泥土腥气和浓烈尸臭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胸腔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瞬间蜷缩。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泥沼深处的碎片,艰难地、一片片地向上浮起。
我是谁?
我在哪?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挣扎着撑起身体。
而当手掌按下去,触感冰冷、粘腻,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弹性。
低头,借着昏暗的天光,看清了手下按着的东西——一截被利器斩断、己经发青发胀的小腿,断口处凝固着黑紫色的血痂,几只肥硕的蛆虫正从腐烂的皮肉里钻出。
“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侧头干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
剧烈的动作加剧了头痛,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甩了甩沉重的脑袋,试图驱散那挥之不去的眩晕感,目光茫然地扫视着周围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视线不经意地向右移动然后,定格。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身侧不到三尺的地方,仰面躺着一具尸体。
那尸体穿着一身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早己被血污浸透、撕裂的深色衣袍。
让彭舍人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张脸——那张脸,赫然就是他自己的脸!
五官的轮廓,眉梢的弧度,甚至下颌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幼年磕碰留下的细小疤痕……分毫不差!
只是那张脸上毫无生气,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凝固着临死前的巨大惊骇与痛苦,嘴角残留着己经干涸发黑的血沫。
“不…不可能……”彭舍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猛地扭头看向左边。
第二具尸体!
同样是那身破败的衣袍,同样是他自己的面孔!
这具尸体的姿势更加扭曲,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胸口有一个碗口大的焦黑窟窿,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力量贯穿。
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凝固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淹没。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想要逃离这恐怖的镜像。
后背却撞上了一样坚硬冰冷的东西。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第三具尸体!
这具“他”的致命伤似乎在头部,半边颅骨碎裂塌陷,红白之物干涸在残破的脸颊上,仅剩的一颗眼球似乎在无声的、戏谑的看着他。
但剩下那半张完好的脸,那眉眼鼻唇,清清楚楚,就是他彭舍人!
三具尸体!
三张一模一样的脸,穿着同样的衣服,以不同的、惨烈的姿态,倒毙在他周围!
如同一个,最荒诞、最恶毒的玩笑。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却在出口时变成了嘶哑的呜咽。
极度的惊骇让他的头痛再次猛烈袭来,眼前的世界剧烈摇晃、旋转。
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微微颤抖着。
这是他的手吗?
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吗?
就在这时,一段破碎、遥远却又带着奇异庄严感的记忆碎片,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的黑暗:是云海翻腾,霞光万丈。
那是个看不清面容、周身笼罩在柔和光晕中的身影,带着无法言喻的威压与慈悲,缓缓降临。
一只温润如玉、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的手掌,轻轻抚在了头顶。
曰:“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太上忘情,尘缘断,三尸斩。”
“三尸……斩…”彭舍人无意识地呢喃着,头痛似乎因为这记忆的冲击而暂时麻木了一瞬。
仙人威严的声音在脑中疯狂回荡,与眼前这恐怖景象交织在一起。
他成功了?
他真的斩灭了自己的“三尸”?
彭舍人坐在地上,眼神有些涣散的看着地上的三个自己,嘴角开始上扬,咧出了一个吓人的弧度。
“我...成功了!?”
“成了?
成了!”
爬起来,又没忍住的拍着手大笑道:“噫!
好啊,好!
哈哈......!”
笑着不由分说就开始向巷子外狂奔而去。
雨在天地间交织成一张灰暗浑浊的网。
昏黄的路灯,在黑幕里挣扎摇曳,行道树在风中伸展着干枯的枝桠,树影却早己被浸透。
彭舍人刚跑出巷口不远,就一脚踹在水坑里滑倒了去,挣扎起来后,两手淤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手。
仙人怎么会摔倒?
仙人怎么能摔倒!?
雨水冲刷着,露出底下属于凡人的皮肤纹理,甚至能看到刚才摔倒时被碎石划破的细小伤口,正渗出丝丝缕缕的鲜红血丝。
他用力地甩着手,试图甩掉那些污秽,又反复地搓揉着掌心,仿佛要把什么隐藏的东西搓出来。
可是,无论他怎么看,怎么搓,那双沾满泥泞的手掌,除了冰冷、刺痛和属于凡人的血肉之躯,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就在这时,一个令他有些难以接受的想法像野草一样在他的脑海中疯狂生长,并迅速蔓延开来:“难道,我没有成仙?”
这个念头如同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开了刚刚用狂喜强行封闭的恐惧之门。
巷子里那三具“自己”的尸体,那凝固的惊骇、贯穿的胸膛、碎裂的头颅……每一个细节都带着无比真实的死亡气息,疯狂地涌回他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巷子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里,三个“他”静静地躺着,如同三个无声的、残酷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