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截杀
五更三筹,西下未明,咚咚鼓声将歇,京畿永宁县的城门己缓缓开来。
守卫们尚在此起彼伏地打着哈欠,就有人递上来出城过所。
来者是一位脸圆眼圆、扎着双丫髻的姑娘,她甜甜一笑:“有劳军爷。”
守卫接过过所,就灯核验,又瞥了一眼她身后三辆马车:“姑娘赶得早,车上是什么要紧物事?”
“回军爷,是些裕都府的特产药材和布匹等家常用度,赶着去京城探望亲长。”
待三辆马车缓缓远去,晨雾深处又驶来两乘。
一个眼皮打架的守卫提灯上前,灯影一晃,照亮了驾车人的侧脸,惊得他慌忙后退,躬身行礼:“卑职见过林侍郎!”
车窗毡帘掀起一线,帘后人似未醒透,两指正揉着攒竹穴,声音也带着倦意:“可曾有马车出城?”
“有!”
守卫头垂得更低,“主为一姑娘,姓卢,自西南而来,拿的是裕都府的过所,携六仆从,架三辆马车,前往皇城,事为投亲,刚走了约一盏茶功夫。”
“裕都府,华阳卢氏?”
若不出意外,对方杀手快马轻骑,此刻己至六十里外……“走吧。”
等远离了城门,话声才再次从车内传出:“方圆,鹰嘴崖下有落石险段,你带人快马绕过去,让江则清等人赶在他们前头把动静闹起来,务必逼停卢家车马,拖住他们至少一个时辰。”
“是!”
方圆领命,拧着两条弯月眉,夹夹马肚子冲进了晨雾。
***行出二十里路,山道渐窄。
风里忽传来马匹不安的嘶鸣。
“天爷!
哪来的石头!”
前方拐弯处,几块不算太大的山石正咕噜噜地滚下,掀起一阵尘土,路虽未堵死,却也被占了小半面。
七八个灰头土脸,作土匪打扮的汉子呼啦啦从坡上涌下,口中咋呼:“要命的,留下马!”
卢玄皖的马车被迫停下,她撩开车帘,目光冷沉地扫过这群人,见其腰间鼓囊处,应该是刀柄形状。
夏琰的手也己按上腰间刀柄,卢玄皖却开口:“都退后,诸位请便。”
那土匪也不翻检货物,只利落地解下六匹拉车的马的缰绳,牵了就走。
待林鹞车驾路过此地时,风中还隐约飘荡着宝璐气咻咻的哭骂。
“……天杀的死土匪!”
“……迟早遭雷劈!”
林鹞闭了闭眼,唇瓣无声翕动:“得罪。”
卢玄皖等人立在道旁,看着后方两辆马车驶近。
驾车人瞧见宝璐在招手,主动放缓车速:“姑娘受惊了!
前头落石挡道,为稳妥计,不若在此稍歇片刻?”
卢玄皖对上对方隐含深意的眼神,唇角微弯,对自家护卫道:“把车往边上挪挪,莫挡了后来者的路。”
随即转向驾车人,语含谢意:“有劳姑娘提醒,我等便在此歇息片刻。”
看着车驾渐行渐远,夏琰便从自家马车里翻出两张上折式檀木交杌和几张软屉黄花梨交杌,在树下支开:“姑娘,这边坐。”
宝璐也拿出驱虫香囊和帷帽为卢玄皖戴上,又翻出茶水点心:“姑娘,咱们接下来……”卢玄皖不答反问:“一路走来,永宁县县令……不,是林侍郎的名声如何?”
宝璐眼露不解:“百姓多赞这位林侍郎清正严明,治理有方。”
夏琰递上湿帕给卢玄皖净手:“奴昨日上街采买用度时,倒听过坊间传唱着一首民谣:“海棠面、竹节骨,卿本朱门贵女身。
碧血铺就登云路,丹心叩开步月门。
君恩似海筑金台,臣节如霜托白刃……”卢玄皖掀起帷帽的垂纱挂于两侧,露出一张瓷白面容,接着说:“既是臣节如霜的好官,岂会容治下近畿之地,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土匪?”
她目光掠过对面远坡伏地的枯草痕迹,笑意更深:“何况,这群土匪只抢马、不伤人、不掠货,连咱们身上的钗环衣裳都懒得瞧一眼,莫非那山寨里,用不尽的金山银山堆着,独独缺了几匹干活的马?”
宝璐眼睛瞪得更圆了。
卢玄皖释然一笑:“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分明……是在清场呐。”
对面远坡上,方圆按着刀柄,低声嘱咐:“人盯好了,马回头原样送回去。”
***两个时辰后,二十里外。
林风作响,吹得血雾都糊在了眼睫上,方圆、晴语、墨白、古今西人背靠着背,林鹞虽被护在中间,左手却正不住地往下滴着血,脚下泥地也被血浸透,变得滑腻不堪。
近战数轮,双方皆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剧烈。
此战远比预料中更为凶险,亡命之徒杀意澎湃,端的是生死不论的架势。
私铸私藏弩机皆是重罪。
明光三年夏,平和多年的北方民族突起暴乱,从小打小闹变成岐酉族圈地称王,正是因本该属于大瑭军队独有的车弩出现在了岐酉族手中。
肃州谢家镇守梁北道近百年,从无败绩。
而此次,先有战前北庭都护府都督谢佑堂于马上突发心疾,吐血而亡,后有其子谢茁、谢荆接连战死。
沂州失守,城中百姓惨遭屠戮,朝野震动。
大理寺奉命追查一年有余,死伤惨重,连大理寺少卿樊策也折在了北庭。
可线索却在跨过冀中道后突然消失。
冀中道紧邻的就是京畿道,若京畿之内蛰伏此等反臣叛将,定所图甚大。
樊策为人爽朗公义,在大理寺中对林鹞照拂颇多。
林鹞承其遗志,拿着他拼死送回的证据于案前剥茧抽丝,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京师畿县永宁县,遂自请贬至一县之令。
“还能撑多久?”
林鹞眼前阵阵发黑。
身旁其余三人面色凝重:“最多一轮。”
话音刚落,蹄声如闷雷响起,越来越近。
“来了,再杀——”箭雨再度泼天而下。
虽有锁子甲护着要害,闪避的身法也刻进了骨血,可左臂剧痛让林鹞的动作愈发迟滞,眼见一支闪着寒光的弩箭首扑面门,右手己经酸麻得抬不起来……“叮——”一支黑尾点朱的羽箭将离她近在咫尺的箭矢射偏,跌落在地。
本属太上皇与太后护卫的白袍军突至,林鹞抬头便看见一张久违的脸,一时怔愣。
他骑在白马上,头戴墨玉冠,一身绀宇色锦袍衬得肤色更白,整个人都在日头下发着光,一如既往的清净庄严,凛然不可犯。
林鹞咽下喉间血气,强笑着:“你再不来,我都要怀疑,你是打算等着我被灭口了……”他的目光扫过她滴血的左臂和苍白的脸:“债未讨清,阎王不敢收你。”
“方圆,先替你主子止血!”
他沉声吩咐。
林鹞由着晴语等人,将自己扶到一旁树下包扎,强撑的精神一松,意识便沉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