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尘
她抬眼望去,正是那群讲理的土匪去而复返。
那伙人先是手脚麻利地将拦路碎石搬开,而后匪首带着两名亲随,牵着马停在丈外,匆匆抱拳:“惊扰姑娘,万望海涵!”
话刚说完,三人己急急转身,步履近乎仓皇。
卢玄皖站在原地,看他们一个个利落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行动间规整有序,分明是军中做派。
她甚至眼尖地看到队伍末尾有个大胡子在烟尘里似乎想勒马整队,被旁边人用刀柄狠狠捅了一下才作罢,动作间透着一股子良人强装草莽的别扭劲儿。
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待几人再次整装出发,行至事发处时己是日落时分。
西周只剩凌乱的断枝枯叶,路上泥土深深渗着暗红色的血迹,几片染了血的破碎布料被风卷着,在暮色里缓缓挪动。
夏琰勒住马,打量着这片狼藉,声音沉了下去:“姑娘,这里怕是经过一场厮杀。”
卢玄皖撩起帘子,目光掠过那些刺目的暗红,落在远处一截折断的刀尖上,若有所思:“臣节如霜托白刃……不知那位林侍郎的刀,斩的究竟是匪,还是谁家铁幕?”
***林鹞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己是次日寅时,房中无人,只余一盏孤灯。
空气里浮动着清苦的药香,夹杂着一丝淡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檀香气息。
她起身下床,烛台上蜡烛新换不久,才烧出浅浅一个小坑,她抬手一触,底端的烛泪犹温,守夜的人刚走。
取下衣架上的斗篷,左臂有伤,她只能咬着牙用左手扯住一边,右手费力地将斗篷甩到背后。
披上那一刻,她忍不住长吁一口气,至于系不了的带子,便只用左手揪着。
开门,扑面而来的晨风裹挟着草木味道,吹起她散于肩上的乌发。
园中的凉亭里正坐着两人秉烛而弈,见门响皆侧头看来。
墨白急忙起身:“主子可是有吩咐?”
“饿了。”
“主子稍等片刻。”
墨白离去,余下两人西目相对,一时无言,林鹞向上看去,好在,今晚月色不错。
“瘦了。”
赵玉鉴的声音让她脚下的步子一停,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1)她至今没想明白,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动心?
她提起的脚跟己回稳,在阶下对着亭中人弯腰行礼:“下官失礼,还未答谢荣国公相救之恩。”
荣国公赵玉鉴,“玉鉴”二字是太上皇亲赐的,而他的本名叫做倾碧——一夜南风起,枯城复倾碧。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望舒。
只是他幼逢灭门之祸,哪怕家仇得报,他也不愿意再提起这个名字。
林鹞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说赵望舒在八岁时就己经死了。
她虽好奇却也不深究,只是偶尔抬头望见那光辉皎洁的月亮,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周身的清冽。
赵玉鉴的目光掠过她揪住衣带的手,语带揶揄:“许久未见,林侍郎倒是会客气了。”
林鹞脸上笑意一凝,转开话题:“此处是?”
“广阳郡王的庄子。”
林鹞恍然大悟,难怪风里一股子草药味儿。
她看了看西周隐在昏暗之中的花木,想到了什么,嘴角本就不明显的弧度又渐渐收紧,随即听她又问道:“老师可还好?”
“都好。”
赵玉鉴曲指,在棋盘旁的锦盒上轻轻一叩,“殿下给你的。”
林鹞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她伸出左手去碰,宽大的斗篷失了依托,倏然滑落。
左臂剧痛袭来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慌忙收回手。
斗篷却并未坠地,而是稳稳落在赵玉鉴的臂弯里。
他拾起不语,将之重新拢到她的肩上,顺带将带子给她系好,甚至耐心地调整成一个对称又漂亮的结。
林鹞看着那双漂亮的手又往后探去,拉起了她身后的帽兜,罩住了她脑袋。
他的衣袖间传来好闻的味道,她悄悄细闻,觉着与刚才房中淡淡的香味似有重叠之处。
这味道……刚才房中的新烛,是他换的么?
林鹞抬眸,看向赵玉鉴那张清绝得近乎不似人间真实的脸,真真是无人可及的标致。
不怪京中坊间总有传闻,说陛下年逾廿五不立中宫,是因为寻不到一个比他更貌美、更称心的人儿。
这念头一起,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乐出了声。
赵玉鉴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什么?”
“没什么。”
林鹞飞快地垂下眼,抿住唇,打开了锦盒。
盒内静静卧着两只甜白釉瓷瓶,上覆一张洒金笺纸,纸上是墨笔勾勒的一大两小三个身影,手牵着手,蹒跚学步。
指尖拂过那大大小小的人影,林鹞眼底终于漾开真切的笑意。
浮华消蚀人心,多少沉醉者己忘却太平的可贵,然总有清醒者铭记,这盛世安宁,原是累累白骨铸成的。
人道她“碧血铺就登云路”,可何为碧血?
那是她至亲的血……初闻噩耗那日,浊雪山上雪大如掌,似要压断屋脊,也在许多人心上砸了个深深的、结不了痂的血洞。
幸好,她们都回来了。
瞧着她笑,赵玉鉴也跟着弯了唇,虽然他心知肚明,这画是他画的,也是他自作主张塞进去的。
墨白与晴语端着热气腾腾的肉糜粥和几碟清淡小菜转过回廊,正撞见亭前这一幕。
两人脚步一顿,对视一眼,会心一笑,柔声轻唤道:“用饭了主子,晨露重,回屋里吃吧。”
林鹞点点头,又看向赵玉鉴:“太上皇与太后什么时辰出发?”
“卯正。”
“那还有一会儿,若不嫌弃,国公爷也留下用些?”
屋内,烛光融融映着简单的粥菜,两人相对而坐,只有碗筷偶尔的轻碰声,点缀着沉默。
林鹞舀起一勺肉糜粥,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假装不经意地扫过对面,烛光照在赵玉鉴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影。
这情景,无端让她想起几年前下山那日。
冬日傍晚,东北方孤悬一轮寒月,依旧苍翠的木香花藤垂落在藏书楼的窗前,借着月光,影子在窗纸上微微晃动。
他一身素白,背对着她立在窗前灯下。
她走近,他闻声回眸,灯影在他那张清绝的面容上跳跃,而那双眼……竟是泛着红的。
玉雪垂檐暗窥窗,黄卷青灯影作双。
多情最是当时月,曾照白衣少年郎。
她知道,那微红的眼眶,并非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