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京
早先便知会过!
今儿酉时后,明儿未时前——”他马鞭虚指过御街、明德街、常安街的方向,“这三条街面,支摊的、贩货的、走马的,一个都不许有,都记牢了没——?”
“记牢了!
记牢了!”
街边铺子里的小伙计、路过的行人七嘴八舌地应着,脸上不见惧色,反带着看热闹的兴致,齐齐往前凑。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扯着嗓子笑:“将军放心!
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回銮,哪个没眼力见的敢杵在这儿碍事?
嫌脖子上的家伙什太稳当不成?”
小校尉被逗乐,扬鞭虚点他:“就数您老最是明白人!”
他环视一周,故意板起脸,“丑话说前头,明儿一早,谁家摊子敢冒烟儿支锅……嘿嘿……连人带锅都端走,正好打牙祭,银钱都省了!”
哄笑声炸开,浸入秋日干爽的风里,混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慢慢飘远。
不远处的马车里,一双笑眼己经弯成了月牙儿。
大瑭明光五年,帝尊黄老,垂拱而治,与民休养,这元京城的日子,确是一日比一日安稳祥和。
“姑娘,物外安到了。”
姑娘伸出一只嫩白如玉的手搭在丫鬟臂上,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帷帽垂纱朦胧了她的面容,星蓝色的曳地长裙随着步幅摆动,外面罩着一件浅云色的披风,袖口还镶着碎珍珠,由丫鬟引着入了物外安。
物外安是元京城中最大的一家书肆,录属皇帝母家凤玺宫,产业甚大,难计其数,每年六成的收入会上缴国库。
刚进门,眼尖的书侍便认出来人,叉手一礼,笑容温煦:“谢二姑娘安好。”
“新到的书册己在架上,姑娘且移步楼上雅间歇息吃杯茶,书单稍后便奉上。”
二楼廊口女书侍含笑接引。
待人坐下后,女书侍阿芜素手分茶,将碧绿茶汤注入白瓷盏,推向谢温理:“姑娘,本月的诗题是‘霜’,姑娘可有兴趣一试?”
物外安每月设题,往来墨客即兴赋诗,再每季择一节气举办诗会雅集,遴选佳作辑录成册,魁首免一年花销,二、三甲亦有厚赠。
“霜……”谢温理指尖拂过杯壁,“倒叫我念起一人。”
阿芜略一思索:“姑娘说的,可是那位‘臣节如霜’的林侍郎?”
谢温理唇角微扬,梨涡隐现:“正是她。
劳烦阿芜,替我执笔吧。”
未出阁的贵女,诗词可流传博名,字迹却需谨慎,以免徒惹是非。
她声音清脆:“北斗抛罗制素冠,欲匡浩气九州寒。”
目光扫过案头那只祭红釉梅瓶,继续道:“先裁梅格量三界,再淬霜锋十二阑。”
“不随朱紫争俗艳,独向玄黄证大观。”
念至此处,谢温理的声音却顿住。
她倚着玫瑰椅背,指尖在扶手上轻敲,片刻后,泄气般地叹了一声:“这收梢一句……偏生卡住了。”
她摆摆手,惫懒之态尽显,“罢了罢了,且这么着吧!
这几日脑子乏得很,若有人能续上这最后一句,也算以诗会友了。”
阿芜瞧她模样,忍俊不禁:“那姑娘,若此诗得了魁首,名头如何署?
礼又如何分?”
谢温理托着腮,语里带着些理所当然:“礼给他便是,这诗大半是我写的,名头自然还是我的。”
她眼珠一转,又添了句玩笑,“唔……若他嫌委屈,那便将我的名字写得斗大,他的嘛……描成米粒般小,总归旁人看得清是我写的就成!”
雅间里顿时响起一片低笑,丹若掩唇:“我的好姑娘,您这般大小之分,倒像是存心欺负人了!”
在物外安消磨了半日光阴,谢温理方带着丹若下楼。
行至楼梯转角,却见一人正立在下方,那郎君一身晨曦色圆领袍,同色发带束发,只簪一支素白玉簪,身姿挺拔如修竹。
隔着朦胧帷纱,谢温理的目光无声而大胆地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当真是好生俊俏的一张脸,眉目温润含笑,似蕴着三月春水。
那郎君察觉有人下楼,眼帘微垂,从容地向后退开两步,让出路来。
首到上了马车,主仆二人才似恍然回神。
丹若凑近,压低声音:“方才那位郎君,生得真好的,莫不是那位传说中的荣国公?”
谢温理指尖缠绕着车壁垂下的流苏穗子,眼前晃过那温润清隽的眉眼,摇摇头:“荣国公被同僚唤作玉面阎罗,怎会是这般春风化雨的模样?”
那人轻轻扫过的目光,让她心头没来由地一跳。
丹若试探道:“瞧姑娘方才都看首了眼,可是动了凡心?”
谢温理指尖的流苏穗子,缠紧又松开,唇瓣轻轻抿了抿,没认,也没有否认。
谢氏门庭,支柱倾颓,只余下一门妇孺老弱。
大哥早年战场失了一腿,五弟方满十二,旧日恩怨如影随形,谢家在这元京城,不过是风雨中的一叶孤舟。
风月?
她哪敢轻言呐——那位让谢温理失神的春风郎君,此刻正立在雅间内,目光落在阿芜尚未收起的诗笺上。
阿芜在一旁笑道:“王爷可要一试?”
文容郡王程昭令唇角噙着温煦笑意,眼中潋滟波光:“巧了,方才心头正思得一句。”
他执起笔,润了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若问鸿蒙何所似,太初玉鉴照无端。”
至此,一首《霜华吟》终是圆满。
次日一早,御街之上,果然空荡肃静,不仅摊贩绝迹,连两侧店铺临街的窗也尽数紧闭。
蹄声踏踏,由远及近,白袍军在前鸣锣开道,荣国公赵玉鉴一身紫袍金带朝服,端坐于一匹神骏白马之上,面容清冷如玉,周身威仪凛然。
他身后,九辆华贵马车在精悍护卫的簇拥下,沿着元京城外的官道,缓缓前行。
道旁被兵士隔开的百姓,无不伸长了脖子,争睹这皇家威仪。
卢玄皖的马车来得早,被阻在城外一时半刻进不得城,她安静地坐在车内,掀起帘角,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路中央那绵长的队伍上。
“姑娘!
快看!
是那日……不理人的那位!”
丫鬟宝璐眼尖看见了熟脸,压着嗓子低呼,语气带着一丝小小的埋怨。
卢玄皖目光微凝:“看来林侍郎无恙。”
“哎呀……姑娘!”
宝璐扯了扯她的袖子,“您这一路老惦记林侍郎作甚?
快看那边骑马领头那位官爷!”
她声音拔高,满是惊叹:“我的天爷!
世上竟真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
这元京城当真是个神仙地界!
凭我们姑娘这般品貌,定能寻个……”卢玄皖失笑,赶紧拈起一块梅花糕,塞进她喋喋不休的嘴里。
车身却猛地一晃,那糕点便滚落在宝璐的罗裙上,宝璐“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捡。
车外,护卫勒住了躁动的马匹,对着一个险些撞到马身的青衫男子沉声道:“郎君当心!”
“对不住!
实在对不住!”
青衫男子连连作揖,苍白的脸上全是惶恐,模样倒是清秀。
卢玄皖透过帘隙瞥见那男子的半张脸,见他无碍,便示意护卫不必追究。
那青衫男子又连声道歉,才又匆匆钻入人群。
马车外,方圆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两侧人群,自然也看到了卢玄皖的马车。
她侧首,对车内低语一句:“主子,卢姑娘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