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阳光依旧执拗,但它穿越高二五班蒙尘的旧窗玻璃时,终究失了几分力道,
只剩下黏稠的暖意,缓慢地倾泻在教室靠窗的位置。
物理老师的声音是一种低沉而规律的背景音,像老旧的挂钟在走。
***远坐在倒数第三排靠过道,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疏于打理、偶尔翻翘几根碎发的头顶,
落向左前方那个固定的45度角——第二排靠中间,林絮的位置。
她今天换了件浅灰色的薄毛衣,套在夏季校服衬衫外面,袖子略显宽松,
腕骨被柔软的针织覆盖了大半,只剩那点凸起的轮廓依稀可见。阳光穿过窗格,
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恰有一条斜斜地横亘在她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
灰尘在那道光柱里无所事事地舞蹈。林絮微低着头,
笔尖凝滞在练习册上方大约一厘米的虚空,迟迟没有落下。
***远能看到她握着笔的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透着健康的粉色光泽。她思考时总是这样,整个人像是沉在某个深不见底的安静水潭里,
只有鼻翼随着轻微的呼吸起伏着,偶尔,会无意识地伸出一点粉色的舌尖,
极其快速地抿一下微微干燥的下唇内侧——一个几乎被睫毛阴影掩盖的动作,
却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极小石子,在***远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无声荡漾的波纹。
这成了他枯燥课堂里一种隐秘的解药。世界仿佛被收窄,
只剩下那个45度角构成的逼仄视野。光柱落在她握笔的指节上,
皮肤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细腻的、半透明的质感,能看到皮肤下极淡的青蓝色血管脉络。
一缕不听话的碎发从她扎得一丝不苟的马尾里溜出来,垂落在颈侧,随着她的轻微呼吸拂动,
如同柳枝拂过水面。***远的视线被那缕发丝牵引,
下意识地描摹着它扫过那片白皙颈窝的弧度,
描摹那处皮肤细腻平滑的质感……一种奇异的微热感突然从耳后开始蔓延,
带着细小的麻痒感,迅速爬上了脸颊。他猛地收回视线,
仓促地低头盯着自己摊开的课本——《万有引力定律》,
那些铅印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了一片灰色的斑点。他用力地清了清干涩发紧的喉咙,
试图将注意力拽回那些牛顿推导出的冰冷公式上,
结果只是听见了自己胸腔里突兀放大的、擂鼓般的心跳。下课***骤然炸响,
像一把生锈的剪刀撕破了沉滞的空气。教室里瞬间被汹涌的人潮和噪音淹没。
***远慢吞吞地合上书本,视线又不自觉地往那个45度角飘过去。林絮没动,
依旧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微微侧着头。她的同桌方婷正激动地比划着什么,语速很快,
唾沫星子在阳光里闪了一下。方婷的表情夸张生动,像是进行着精彩的表演。相比之下,
林絮脸上的神情淡得像一层薄薄的晨雾。她专注地听着,眼睫低垂着,偶尔点一下头,
嘴角勾起的弧度极其微弱,却精准得像是用最细的笔画轻轻描上去的,柔和了整张脸的轮廓。
那笑容很轻,没什么内容,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却又神奇地透出一种能轻易抚平焦躁的沉静力量。方婷说得兴起,突然伸出手指,
带着熟稔的亲昵和一点小小的促狭,隔着那层柔软的灰色毛衣,
在林絮的腰侧飞快地戳了一下:“嘿!呆子,我说了那么久你到底听没听进去啊?
”那轻轻的一戳,带着一股***远无法体会的、属于女孩间的亲密无间,
却像是一颗小小的火种,“嗤”地点燃了某种细微的反应。
林絮的身体极其不明显地、几乎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轻轻刺中了。
喉咙深处溢出一点极其短促模糊的气音:“嗯?” 像一片羽毛落地般轻悄。随即,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小指微微勾着,熟练地、带着点被惊扰后急于抚平的无措,
轻轻勾了一下垂在颈侧那缕不安分的碎发,别回耳后。动作极快,
快到仿佛那缕头发从未垂落过。阳光跳跃着落在她露出的光洁颈项和小巧的耳垂上,
那片皮肤此刻在***远眼中,突然显得异常柔软而易碎。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攥紧,
又猛地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暖流混合着细微的刺痛感,
毫无征兆地在他胸腔深处弥漫开。不是心疼,更像是一种……遥远的、隔岸观火的无力感。
意识到自己被这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反应所捕获,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
他猛地站起身,椅腿摩擦老旧水磨石地面,发出“嘎吱——”一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响。
猝不及防的噪音中断了女孩们的交谈。方婷带着被打扰的、明显的不悦扭过头。
林絮的目光也随之抬起,穿越45度角内短暂形成的无遮挡空间,直直地看了过来。
她的眼神清澈得像初融的山泉,眼底澄净一片,没有任何被打扰的不悦,
也没有被注视的羞赧,
只有纯粹的、带着一点点被打断后的茫然探寻——仿佛在问:“怎么了?”“……抱歉。
”***远的喉咙紧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挤压出的最后一滴水。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肩膀僵硬地挤入已经开始堵塞的过道,试图用这匆忙逃离的背影,
掩盖自己翻腾的狼狈和耳根无法消散的灼烧感。深秋的周末,
教学楼空旷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堡垒。深红色的水磨石走廊反射着清冷的天光,漫长而寂寥。
命运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周六的值日安排表上,
***远和林絮的名字安静地并列在“东侧L型走廊”后面。
***远握着竹柄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滑的长扫帚,沉默地挥舞着。
竹枝撞击硬地面的声音单调而空落,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放大、回荡。
扬起的灰尘在低斜入窗的淡金色阳光里翻滚、闪烁,如同微型的战场。
林絮跟在后面约莫两米的地方,推着一个半旧的红色塑料水桶,里面泡着沉重的湿拖把。
她拖地的动作很慢,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移动步伐,腰弯得低低的,
拖把头在地面上缓慢地洇开一片湿润的深色印记,水痕的边缘一点点向前蠕动。
空气被扫帚摩擦声、水波晃动声和两人刻意放轻的呼吸填满,寂静得让人心慌。
***远几次试图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关于下周月考的抱怨,
或者纯粹感叹一下这深秋难得的好天气。但声音到了嗓子眼,
就被一种无形的胶状物牢牢粘住了,最后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含混的轻咳。
他感觉到背上似乎有微微的汗意渗出。距离在笨拙的清扫作业中不可避免地靠近。
当他扫到林絮前方那一块时,手腕不自觉用力大了一点,扫帚挥扫的幅度超出了预计。
竹枝带着一点余力,“啪”地一声,不算重地刮蹭到了林絮正握着拖把的右手手背。“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像受惊的小雀,瞬间刺破了凝滞的空气。林絮的手猛地向后一缩,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塑料拖把柄咣当一声撞在桶壁上。她整个人也随之僵硬了一瞬,
背脊绷直了。***远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握着拖把柄的手指因为瞬间用力而绷得指节泛白。
“对…对不起!!”***远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和懊恼。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了一下,立刻将扫帚往旁边猛地拉开好一段距离,
竹枝刮在地上又是一阵刺耳噪音。“没……没扫到你的……吧?”后面几个字声音小了下去,
显得底气全无。“……没、没事。”林絮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是气流摩擦纸张发出的声响,
几乎要融进空气里。她的耳廓在清冷的阳光照射下,迅速地、无法控制地弥漫开一层绯红,
并且飞快地向耳根和脖颈蔓延。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握紧拖把,
像是要把所有的尴尬和失措都倾注在那木柄上,更用力地、更深地按压到地砖上去。
但她拖地的动作却因此变得更慢、更僵硬了。难堪的沉默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迅速膨胀开来,
塞满了两个人之间那不足一米的空间。***远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一下重过一下的心跳声。
他的余光紧紧跟随着她那抹越来越深的耳际红晕,感觉那红色像是会流动的火炭,
烫在他的视网膜上,又一路灼烧进心底。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微微张合,
那句在脑海中盘旋了一上午的、轻描淡写的“你志愿想好了吗?
”或是“XX大学的物理听说很强”,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铁屑,死死地钉在舌根,
连一个音节都漏不出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右边校服裤子口袋里,
那封用了一整周时间斟酌字句、誊抄了无数遍才写好的、薄而方正的牛皮纸信封的边缘,
正沉默地抵着自己的大腿外侧,隔着两层布料,传递着一种固执而卑微的存在感。
这封小心翼翼怀揣了一路的“心事”,此刻仿佛重若千钧。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