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入了梅,雨便没个停歇。青石板路被泡得油亮,倒映着两旁高耸的白墙黑瓦,
也映着“沉香阁”那方斑驳的招牌。这间藏于深巷的旗袍店,门脸不大,
却像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老玉,沉淀着说不出的韵味。
空气里永远浮动着陈年樟木、丝绸胚料和上好沉水香混合的气息,厚重而缠绵,
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推开沉重的花梨木门,吱呀一声,仿佛推开了时光。店内光线昏沉,
唯有几盏蒙着绢纱的宫灯,吝啬地洒下几团暖黄的光晕,将空气切割得影影绰绰。
巨大的紫檀木衣架上,悬挂着各色未完工的旗袍,如同沉睡的美人胴体。
一面巨大的落地穿衣镜立在角落,映着人影,
也映着满墙悬挂的、泛黄的老照片——那些曾经身着沉香阁旗袍、风华绝代的女人们。
老板娘林晚秋,此刻正坐在店堂中央那张宽大的、铺着软缎的酸枝木量衣台前。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影的轮廓,一件墨绿色织锦暗云纹的旗袍妥帖地裹在身上,
衬得肤白如雪,身段依旧玲珑有致,只是那腰背挺得过分笔直,
显出一种刻入骨子里的骄傲与疲惫。她戴着老式的玳瑁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眸低垂着,
专注得近乎凝滞,手中的银顶针在绷紧的缎面上灵活翻飞,
一枚小巧精致的珍珠盘扣在她指尖渐渐成型。银针穿透绸缎的细微“噗嗤”声,
在寂静的店里被无限放大。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张力。三个女人分坐店堂一角,
姿态各异,沉默如同三尊玉雕,只有目光偶尔交汇,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敌意,
无声地切割着这粘稠的空间。白露倚在靠近里间月洞门的贵妃榻上,
一身素净的月白香云纱旗袍,勾勒出清瘦出尘的线条。她曾是红极一时的昆曲名伶,
如今洗尽铅华,眉眼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哀愁与一丝病态的苍白,
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薄荷烟,青烟袅袅,却驱不散眼底的阴翳。她的目光时不时掠过林晚秋,
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怨怼,像看一件失而复得又终将失去的旧物。胡蝶则坐在临窗的藤椅上,
翘着腿,脚上一双猩红的丝绒高跟鞋尖一下下点着地。她年轻、张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一身紧裹的胭脂红软缎旗袍开衩极高,露出光洁紧实的大腿。浓密的黑色卷发堆在肩头,
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都透着精心算计的媚态。她不耐烦地翻着手中的一本旧时画报,
眼角的余光却像钩子,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占有欲,牢牢锁在量衣台前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柳如烟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张高背扶手椅上,穿着鹅黄色提花软缎的学生式改良旗袍,
齐耳短发,清汤挂面。她是林晚秋的养女,眉眼间依稀有林晚秋年轻时的影子,
只是气质怯懦,像一株含羞草。她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苏绣针法图谱》,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
仿佛想把自己缩进这无边无际的潮湿里。“嗒…嗒…嗒…”墙角的西洋自鸣钟,
沉闷地敲了十下。余音在寂静的店里嗡嗡回荡,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林晚秋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她缓缓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那双眼睛,即使蒙着疲惫,依旧锐利如刀锋,缓缓扫过店堂里的三个女人。“都回吧。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丝绸般的质感,却冷得像浸了井水,“天色晚了,雨又大。
” 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喙的逐客令。白露掐灭了烟,
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站起身,深深看了林晚秋一眼,
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走向店门,
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雨帘中。胡蝶嗤笑一声,利落地合上画报,扭着腰肢也站起来。
她走到量衣台前,俯身,红唇几乎要贴到林晚秋的耳边,吐气如兰,
带着浓郁的香水味:“秋姐,答应我的事儿……可别忘了。那件‘凤穿牡丹’,
我可是等着‘锦上添花’呢。”她刻意加重了“锦上添花”四个字,
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墙上那些老照片,又飞快地扫过柳如烟,带着赤裸裸的挑衅。
不等林晚秋回应,她已像一阵风似的旋出门去。店里只剩下林晚秋和柳如烟。
空气似乎更沉了。柳如烟慢慢合上书,站起身,低着头,
声音细若蚊蚋:“妈……我……我上去睡了。” 她不敢看林晚秋的眼睛,
脚步虚浮地走向通往二楼的、隐藏在巨大百宝阁后面的狭窄木楼梯。林晚秋没说话,
只是重新戴上眼镜,拿起那枚刚做好的珍珠盘扣,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珍珠的光泽温润,
映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夜,更深了。雨点敲打着瓦片和窗棂,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沉香阁彻底陷入死寂,只有那自鸣钟的滴答声,固执地丈量着时间。“啊——!!!
”一声凄厉到扭曲、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惨嚎,猛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那声音尖锐、短促,
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骇,瞬间从二楼爆发,穿透楼板,
狠狠砸在楼下守夜伙计阿忠的耳膜上!阿忠一个激灵从门房的小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冲出小屋,惊恐地望向漆黑的楼梯口!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是老板娘的房间!“老板娘?!老板娘你怎么了?!”阿忠的声音带着哭腔,
一边嘶喊一边跌跌撞撞冲向楼梯!就在这时,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那扇厚重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楠木门,“砰”地一声从里面被猛地关上!紧接着,
哒”、“咔哒”两声极其清晰、令人心悸的金属撞击声——里面的人落下了沉重的黄铜门闩,
还反手拧上了老式的铜锁!门被从里面彻底锁死了!“开门!老板娘!开门啊!
”阿忠冲到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去撞!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纹丝不动!
他又拼命拧动门把手,那冰冷的黄铜把手如同焊死一般!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来人啊!救命啊!老板娘出事了!”阿忠的哭喊声在空荡的店堂里回荡,凄厉得如同夜枭。
警笛的锐鸣撕裂了姑苏城湿漉漉的清晨。红蓝光芒在“沉香阁”斑驳的白墙上疯狂闪烁,
将这方静谧的天地染上刺目的罪恶色彩。巷子口挤满了探头探脑的街坊,议论声嗡嗡作响。
刑侦队长周正带着技术队推开沉重的花梨木店门,
一股混合着血腥、陈旧香料和雨水泥土气息的怪味扑面而来。他五十上下,身材精悍,
穿着便服,眼神锐利如鹰隼,
带着一种常年与罪恶打交道磨砺出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店堂:整洁,带着岁月沉淀的雅致,唯有楼梯口那扇紧闭的楠木门,
像一块巨大的伤疤。阿忠瘫坐在楼梯下,脸色灰败,语无伦次地复述着昨晚的恐怖经历。
周正没多问,戴上手套鞋套,示意技术队破门。厚重的楠木门在专业工具下很快被打开,
门后那粗大的黄铜门闩和牢牢锁死的铜锁暴露在惨白的勘查灯光下。
闩身和锁孔内部积着薄灰,没有任何新鲜撬动痕迹。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苦杏仁的甜腻气息,如同开闸的洪水,
猛地从门内汹涌而出!二楼是林晚秋的起居室兼工作间。陈设简单雅致,一张雕花拔步床,
一张宽大的书案,一面巨大的穿衣镜,还有几个顶天立地的樟木衣柜。
林晚秋仰面倒在拔步床前的地毯上。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墨绿色的织锦暗云纹旗袍,
只是胸口位置,被大片刺目的、暗褐近黑的污渍浸透,像泼翻了一砚浓得化不开的墨汁。
污渍中心,赫然插着一把东西——不是利刃,
而是一把沉香阁用来裁剪顶级丝绸的、黄杨木柄、刃口雪亮的裁衣大剪刀!
冰冷的钢铁深深没入她的胸口,只留下温润的木柄露在外面,被粘稠的血染得发黑。
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因剧痛和惊骇而狰狞地扭曲着,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
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熄灭了的、造型古朴的琉璃宫灯。精心盘起的发髻散乱开来,
几缕银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她的左手无力地摊开在身侧,
指尖沾染着暗红的血痂和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珍珠光泽的粉末。右手却诡异地向上抬起,
食指以一种僵硬突兀的姿态,直直地指向书案的方向——那里,除了一盏熄灭的台灯,
还放着一个敞开的、镶嵌螺钿的紫檀木首饰盒,盒内空空如也,
只余下丝绒衬底上一个清晰的、椭圆形的压痕。血泊在地毯上蔓延,
浸透了繁复的缠枝莲纹样。空气中,除了血腥和苦杏仁味,
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上等沉水香的余韵。一个标准的密室!门从内反锁插死,
唯一的窗户紧闭着插销,积满灰尘,无破坏痕迹。凶器是店里的裁衣剪刀。
现场有挣扎痕迹散落的线轴、翻倒的绣架,死者右手指向空首饰盒,暗示失窃?
初步尸检报告送到周正手中:死亡时间在昨夜十一点半左右。死因是心脏位置的锐器穿刺伤,
凶器吻合现场剪刀。
医在死者口腔和指甲缝里检出微量乌头碱剧毒和一种未知的、带有珍珠光泽的粉末残留!
真正的致死原因可能是中毒,剪刀穿刺可能是死后或濒死时的补刀!乌头碱?珍珠粉末?
空首饰盒?指向的手指?密室?周正的目光锐利起来。
他拿起证物袋里那几粒死者指尖的珍珠粉末,又看向书案上那个空的首饰盒。盒盖内侧,
用极细的毛笔写着两行娟秀小楷:“沧海月明,鲛人泪珠。赠晚秋妹。白露。”白露!
那位昆曲名伶!他立刻下令,传唤昨晚最后离开的三个女人:白露、胡蝶、柳如烟。
问询在沉香阁隔壁临时征用的茶室进行。三个女人坐在周正对面,
如同三幅风格迥异却同样引人注目的画。白露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香云纱旗袍,
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透明,像一尊易碎的薄胎瓷。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冷。
面对周正的询问,她声音清冷,带着昆曲念白般的韵味:“我离开时大约十点一刻。
秋妹……她还在做盘扣。我直接回了自己住处,保姆可以作证。
那首饰盒……”她看了一眼证物照片,眼神微微一黯,“里面原是一串南洋金珠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