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见过自己的骨头吗?不是医书图谱上靛蓝线条勾勒的僵硬轮廓,
是带着新鲜血丝、泛着冷玉般莹光的真骨头。沈清辞见过。在她十五岁生辰那天,
妆台上那面黄铜古镜里,她的皮肉像被无形的手剥开的石榴瓣,簌簌落在镜面上,
露出森然的肋骨,根根分明如玉雕的梳齿,缝隙间还沾着细碎的血肉。
那时她正用银簪挑着一点胭脂,要往眉心点。铜镜是母亲留的遗物,
边缘缠枝莲纹被岁月磨得温润,指腹抚过能触到细微的凹凸。
镜中映出她石榴红裙裾铺展如花瓣,鬓边珍珠钗流转着碎光,与铜镜的铜绿交相辉映。
指尖刚触到镜面的刹那,那片光滑突然起了褶皱,像寒冬湖面骤然裂开的冰纹,咔嚓作响,
细密的裂痕里渗出暗红的汁液,像凝固的血。"啪嗒。"珍珠钗坠在描金妆盒上,
玳瑁梳与银篦相撞,发出清脆的颤音。镜中红裙褪成暗褐血色,
她看见自己的心脏在骨架里徒劳地跳动,像被困在琉璃盏中的飞蛾,翅尖扫过肋骨,
发出细弱的嗡鸣。更骇人的是,那副骨架的左胸位置,嵌着半块羊脂白玉佩,
玉面被血丝浸染,却依旧能看清刻着的半个"珩"字,笔画边缘被摩挲得圆润,
像是常年贴肉佩戴的模样。"小姐?"侍女春桃端着描金漆盘进来,燕窝的甜香漫过门槛时,
正撞见沈清辞按住梳妆台的手在发抖。她鬓角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如瓷的脸颊上,
平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嘴角此刻抿成一条直线,下唇被牙齿咬出浅浅的红痕。"您怎么了?
脸色比宣纸上的留白还素净。"沈清辞猛地回头,铜镜已恢复如常,
映出春桃青绿色比甲上绣的缠枝纹,针脚细密如蛛网。她抚上自己的胸口,缎面下温热柔软,
能清晰摸到心脏的跳动,没有骨头的凉,没有玉佩的硌,只有心跳如擂鼓,震得指尖发麻。
"没什么。"她扯出半抹笑,唇角僵得像冻住的河面。"许是窗缝漏风,吹得眼睛发花。
"春桃将燕窝往她面前推了推,银匙碰着白瓷碗沿,发出细碎的响。
"太傅说您近日为了秋闱的诗会熬得太晚,特意让人加了血燕。您快趁热喝,凉了腥气。
"父亲沈敬之是当朝太傅,青衫上总沾着松烟墨香,袖口磨出浅白的边也不肯换。
沈清辞自小跟着他在书斋长大,狼毫笔写秃了三十支,古琴弦断过七回,
如今已是京中人人称道的"玉面才女"。可无人知晓,她从十二岁起,
每个月圆夜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个玄色朝服的男子站在宫墙下,
玉笏板压着腰间半块玉佩,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银线绣的暗纹,像极了此刻镜中那半块玉。
他总说。"清辞,找到另一半,我们就能合二为一了。"直到今日,镜中的骨架才告诉她。
那半块玉,早长在了她的骨头缝里。二那夜,沈清辞披着件月白夹袄坐在床沿,
窗纸上映着她单薄的影子,像宣纸上洇开的淡墨。月光从窗棂钻进来,
在青砖地上织出纵横的银线,倒像是镜中那些森然的骨缝。她忍不住又走到妆台前,
铜镜在月色里泛着冷光,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再无半分异象。可指尖划过镜面时,
那冰凉里分明还带着骨架的寒意,玉簪的硌痛,还有心脏撞在肋骨上的钝响。那绝不是幻觉,
就像此刻鬓边珍珠钗的凉,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紧。"小姐,您怎么还不睡?
"春桃被她翻动妆盒的声响惊醒,揉着眼睛从外间进来,发间绿玛瑙簪子晃着微光,
像浸在水里的树叶。"夜露都重了,仔细着凉。"沈清辞回头,看见春桃捧着个紫檀木锦盒,
锦盒边角嵌着细碎的螺钿,在烛火下流转着虹彩,像把揉碎的星子嵌在了木头里。
"这是什么?""公主府的人傍晚送来的,说是三皇子赏赐的。"春桃把锦盒放在妆台上,
铜合页发出轻响。"看您伏在书案上睡着了,就没敢叫醒您。您那时手里还攥着本《楚辞》,
墨汁蹭在了绢帕上呢。"锦盒打开时,一股淡淡的檀香漫出来,混着玉料本身的清润气息。
里面躺着支羊脂白玉簪,簪头牡丹开得正盛,花瓣边缘刻着细密的锯齿纹,
连花芯里的黄蕊都用金丝嵌着,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像是把春日的暖阳凝在了玉里。
沈清辞认得这簪子,前几日在公主府的牡丹园,
她随口赞了句"这朵姚黄雕得竟比真花还鲜活",彼时赵珩就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
玄色锦袍上落着几片粉白的花瓣,风吹过时,花瓣簌簌落在他脚边,像撒了把碎雪。
指尖触到玉簪的刹那,她忽然想起赵珩腰间的玉佩。那羊脂白的玉面被摩挲得温润,
半个"珩"字的边缘圆润,阳光照过时能看见玉料里细密的水纹,和镜中骨架里嵌着的那块,
像是从同一整块玉上剖下来的。"春桃。"沈清辞的声音裹着水汽,像浸在井水里的棉线。
"你说,人的心口会不会长着别人的东西?"春桃吓了一跳,手里的铜灯盏晃了晃,
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青砖上,瞬间熄灭,留下个浅灰的印子。"小姐您说什么胡话?
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个?"沈清辞没再说话,只是把玉簪放回锦盒。合盖时,
她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子,鬓边珍珠钗的光落在锁骨处,像一滴凝固的血。而此刻的三皇子府,
赵珩正对着盏孤灯出神。紫檀木盒里的半块玉佩泛着冷光,玉面上映出他蹙起的眉峰,
像两座小小的山。这玉佩自他记事起就系在腰间,母亲总说"这是你弟弟的半块,
要好好收着"。可只有他知道,每逢月圆,玉佩就会发烫,
尤其是那日在公主府靠近沈清辞时,烫得像揣了块火炭,顺着皮肉往骨头里钻。"殿下,
三更了。"内侍捧着件貂裘进来,银带钩上的玉坠撞出轻响,像冰珠落在玉盘里。"露重,
该歇息了。"赵珩合上木盒,指腹划过盒面的饕餮纹,纹路里还残留着经年的沉香屑。
"去查,沈太傅的夫人苏氏,永安二十三年是怎么没的。"内侍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
"是。"烛火摇曳中,赵珩望着窗纸上摇曳的竹影,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
那时她的手枯瘦如柴,指节突出像老树枝,却死死攥着他的腕子,力气大得惊人。
"那孩子的魂在镜里,得用至纯的血脉养着,不然......"后面的话被咳声淹没,
只留下满室苦涩的药味,像熬焦的杏仁。三母亲的死因,
沈清辞总觉得像幅被雨打湿的水墨画,模糊不清。父亲只说她是染了急病,去得快,
没受什么罪。可她记得母亲走前那几日,总用银簪挑着药汁,
看那黑褐色的液体在白瓷碗里晃,像墨汁滴进了水里。有次她闯进去,
撞见母亲正用帕子捂着嘴咳,素白的绢帕上,几点暗红像落在雪地里的梅瓣,触目惊心。
母亲慌忙把帕子藏进袖中,笑着揉她的头发,腕间银镯子滑到肘弯,
露出小臂上青紫色的脉络,像老树根缠在玉管上。"清辞乖,娘没事,就是着了点风寒。
"那时她年纪小,信了。如今想来,母亲的笑里藏着多少恐惧,
就像此刻她望着铜镜里自己的眼睛,深不见底,像落满了星星的夜空,却没有一丝暖意。
"小姐,您看这个!"春桃抱着个旧木箱进来,箱子边角的铜包浆磨得发亮,像层琥珀。
"收拾夫人的旧物时翻出来的,上面还锁着小铜锁呢。奴婢费了好大劲才撬开,
您看这锁上的花纹,多精致。"沈清辞接过那把梅花形铜锁,钥匙是母亲留的,
挂在个小巧的银香囊上,里面装着晒干的合欢花,还剩点淡淡的香,像被遗忘的春天。
箱子打开时,一股陈旧的樟木味漫出来,混着点墨香,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些旧书,
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异闻录",纸页黄得像秋叶,边缘脆得一碰就掉渣。她一页页翻过,
指尖拂过竖排的蝇头小楷,忽然在某页停住。那页空白处,母亲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字。
"镜中魂,骨中玉,双生劫,一命偿。"字迹娟秀,却在最后那个"偿"字上洇开个墨点,
像滴凝固的血,晕染开来。沈清辞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镜中魂是梦里的玄衣人?骨中玉是自己胸腔里的半块佩?
双生劫是赵珩和他那从未露面的弟弟?那一命偿......她不敢想下去,
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像有人对着她的衣领吹了口气。她往下翻,书页簌簌作响,
像枯叶在风里打旋。在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素笺,边缘已经卷了毛边。上面是母亲的字迹,
比朱砂批注要轻淡些,像是耗尽了力气写的。"永安二十三年,镜中异动,月蚀之夜,
以血养魂,方可保他性命。"永安二十三年,正是十二年前,母亲走的那年。
沈清辞的手开始发抖,素笺边缘被捏出褶皱,像只被揉皱的蝶。以血养魂?
母亲是用自己的血,在养那个困在镜中的魂魄?而自己,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容器"?
难怪十二岁那年起,每个月圆夜都会梦见那个玄衣人。他的脸总是模糊的,像隔着层水汽,
可腰间的玉佩却清晰得很,羊脂白的玉面在月光下泛着光,上面的半个"珩"字像枚印章,
盖在她的梦里。难怪镜中会映出那样骇人的景象,原来那不是幻觉,
是藏在她骨头里的秘密在呐喊。母亲临终前反复说"别信镜子里的东西",
原是怕她被那魂魄吞噬,怕她成为另一个容器。"小姐,您的手怎么凉得像冰?
"春桃见她脸色发白,连忙扶住她的胳膊,指尖触到她腕间的银镯子,冰凉刺骨。
"要不要焐个汤婆子?厨房还温着热水呢。"沈清辞摇摇头,把素笺塞进袖中,
那里藏着母亲留的半块玉佩,贴着心口,凉得像块冰,却又隐隐发烫,
像有颗小小的火种在玉里燃烧。"我没事。把书收起来吧,别让父亲看见。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槐树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晃,像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忽然明白,
自己必须找到那面镜。就像此刻心口的玉佩在发烫,有些事,躲不过去,就像骨头里的血,
总要顺着伤口淌出来。四根据《异闻录》里的记载,那面能纳魂的古镜原是前朝遗物,
镜背刻着二十八星宿图,边缘嵌着北斗七星状的宝石,夜晚遇光能发出幽蓝的光,
像把天上的星子摘下来镶在了镜上。沈清辞对着父亲书房里的《皇都舆图》看了三日,
终于在标注皇家秘库的位置旁,发现一行极小的批注。"内藏玄光镜,避于坤位。"坤位,
西南方。而太庙恰在皇宫东侧,离秘库西南角不过半里地,中间只隔着片荒草丛生的宫墙。
"清辞,明日随我去太庙给你母亲上香。"父亲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
砚台里的墨锭还在旋转,磨出的墨汁浓稠如夜。"你母亲生前最敬太庙的香火气,
说那里的檀香能安神。"沈清辞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指尖触到素笺的边角,
粗糙的纸边刮着掌心。"是。"第二日清晨,沈清辞穿着件月白素裙,裙角绣着几枝兰草,
针脚细密,是母亲生前教她绣的。跟着父亲穿过朱漆宫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
像个苍老的叹息。太庙的柏木香混着檀香漫过来,带着陈年的肃穆,香炉里的烟笔直地升起,
在梁间缠绕,像无数看不见的线。祭礼过后,她借着头晕要去偏殿歇息,支开随从,
独自一人沿着宫墙根往西南走。宫墙爬满了枯藤,深绿的叶子在砖缝里钻,风穿过藤叶,
发出细碎的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青砖地上落着柏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惊得几只灰鸽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过琉璃瓦,留下几声鸽哨,在空旷的宫道里回荡。
"沈小姐?"沈清辞猛地回头,撞进一双带着疑惑的眼眸。赵珩站在不远处的石榴树下,
宝蓝色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玉佩晃着莹白的光,像块浸在水里的冰。
他身后的石榴树开得正盛,火红的花瓣落在他肩头,像落了点血。"三皇子?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手心沁出的汗濡湿了袖中的素笺,字迹洇开了一点,像朵小小的云。
"您怎么在这儿?""来给母妃的牌位上炷香。"赵珩走近几步,
风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漫过来,清冽中带着点暖意。"沈小姐不是在偏殿歇息吗?
怎么往这边来了?这宫道通往废苑,平日里没人走的。"宫墙的阴影落在他脸上,
一半明一半暗,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像藏着两汪深潭。沈清辞咬了咬唇,
决定赌一把,像把命运的骰子掷出去,管它是输是赢。"我在找一面镜。""镜?
"赵珩眉峰微挑,像水面泛起的涟漪。"什么样的镜?""玄光镜。"她望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十二年前,
皇后娘娘把您的双胞胎弟弟藏在了里面,对吗?"赵珩的脸色骤然变得像宣纸般苍白,
连唇色都褪了去,只有眼角那颗痣,红得像点血。他沉默片刻,柏叶落在他的发间,
像点上了几点墨。"跟我来。"他带着她穿过几条覆满青苔的宫道,石板路湿滑,
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像踩在薄冰上。来到一处爬满爬山虎的宫门前,铜锁上锈迹斑斑,
像块陈年的血痂,锁孔里塞满了泥土和枯叶。赵珩从袖中掏出把黄铜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