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落得无声无息,却又无比执拗。十年光阴如水流过,曾经青涩的书院学子王浚霖,
如今已是紫袍玉带的尚书大人。可这顶乌纱帽的重量,压不住此刻心头的万钧重负。
他的马车碾过湿冷的青石板路,终于停在姑苏城一条幽深巷弄的尽头。
一座小小的院落蜷缩在风雪里,白墙黑瓦,门扉紧闭,像是被时光刻意遗忘了。
门环上积着薄雪,冷硬如铁。王浚霖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到那冰冷的铜环,
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探了出来,
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华贵的衣饰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深沉的悲悯。他并未多问,
只是默默侧身,让开了路。庭院极小,积雪覆盖着几近荒芜的花坛,
几株枯瘦的梅枝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细小的枝桠在风中发出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正屋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幽暗。一切寂静得可怕,唯有寒风卷着雪粒,
在屋檐下发出细碎的呜咽,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人心上。老仆佝偻着腰,引他进屋。
室内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尘埃、药味和旧日时光的腐朽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老仆走到靠墙一张蒙尘的旧书案前,颤巍巍拉开一个抽屉,摸索片刻,
捧出一个巴掌大的旧荷包。那布料早已褪尽了颜色,边缘磨损得毛糙不堪,针脚却细密依旧,
透着一丝当年的用心。他将荷包轻轻放在王浚霖冰冷僵直的手中,那微弱的重量却像有千钧。
“小姐走前……”老仆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磨着砂砾,
带着生命即将燃尽的灰烬感,“……还撑着身子,去了一趟城西的诗阵。她坐在角落里,
望着那些吟诗作对的人,望着那道屏风……望了整整一个下午。什么也没说,回来就病倒了,
是心病啊。” 他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她总攥着这个,
看着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或者,是在等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解释。”王浚霖的心,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认得这荷包!
那是他当年在金陵城外的雨花台,于千万颗斑斓石子中,
细细挑拣了一整个午后才寻得的一方温润青石,上面天然晕染着几缕如烟似雾的朱砂红痕。
他亲手将它交给沂琀时,她眼中骤然迸发出的光彩,比那石上的朱砂还要炽热,
足以点亮整个阴雨的午后。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层层剥开那已然松垮、几乎要断裂的结,解开荷包。
冰凉的触感落入掌心——正是那块雨花石!时光似乎并未在上面留下太多痕迹,温润依旧,
那抹朱砂红痕,却仿佛在雪光黯淡的室内,幽幽地灼烧起来,灼痛了他的眼,
更像是在无声地控诉。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挟裹着少年时代特有的喧嚣、墨香与那份再也寻不回的悸动,汹涌而至。金陵城的书院,
是天下士子心中的圣地。每月逢十的“旬休”,更是这圣地里难得的轻松时光。
书院后园那片清雅的竹林深处,便是名动金陵的“文心诗阵”。才子佳人们或聚于亭中,
或隐于石后,隔着轻纱屏风,只凭才思与声气相和,以文会友,妙趣横生。那时的王浚霖,
还只是一个来自北地边陲的贫寒学子,青衫洗得发白,唯有眼神里燃烧着不甘人后的火焰。
他第一次被同窗硬拉去诗阵,局促地坐在角落,
听着那些或清越或婉转的嗓音自屏风后流淌而出,吟咏着风花雪月、家国抱负,字字珠玑,
令他既感佩又自惭形秽,手脚都无处安放。直到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如碎玉敲冰,
穿透了周遭的喧闹。她以屏风一角斜逸而出的几枝寒梅为题,信口拈来,寥寥数语,
竟勾勒出梅魂傲骨,意境高远,引得满座击节。王浚霖胸中激荡,一时忘了拘谨,
脱口和了两句。屏风后静默了片刻,随即,那清泠的声音再次响起,
竟是对他诗句的续接与拔高,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那一刻的默契,
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并非尘土。自此,每逢诗阵,王浚霖必至。他知道那屏风后的身影,
是姑苏名门之女沂琀,比他年长一岁。她的才思,如同她偶尔从屏风缝隙中瞥见的裙裾一角,
清雅如兰,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她的诗,时而如春风拂柳,
灵动温婉;时而如秋霜染枫,沉郁苍劲;时而也藏着不易察觉的、如雾锁寒江般的隐忧。
王浚霖总是最专注的那个听者,
也渐渐成为能与她隔着屏风、以诗句对话最久、最深入的那个人。他笨拙地靠近,
在诗句里藏下少年的倾慕与笨拙的试探,而她,
总能用更含蓄却更熨帖、如同带着兰芷清芬的诗句,悄然回应,抚平他的不安。那块雨花石,
便是在一次诗阵后,他鼓起毕生的勇气,手心汗湿地将它攥得温热,
才托人辗转送入屏风后的信物。那一刻,他仿佛交付了自己全部赤诚的灵魂。
时光在诗笺的传递与墨香的浸润中悄然流逝。沂琀即将面临“储才阁”大考,
那关乎女子能否进入皇家书院、一展才华的龙门;而王浚霖,
也将在来年迎来决定自己命运的科考。离别与前途的阴影像无声的潮水,
慢慢浸润着每一次相聚的欢愉,为那些清亮的诗句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离愁别绪。
然而,裂痕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滋生,如同精美的瓷器上,那不易察觉的冰裂纹。
一次诗会雅集,几位出身高门的学子对沂琀的才情大加赞赏,甚至言语间流露出求亲之意,
言辞虽文雅,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倨傲。王浚霖当时就在一旁,
听着那些家世显赫的同窗高谈阔论,
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丈量着门第的鸿沟;看着沂琀在屏风后得体却疏离的应对,
那挺直的脊背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一股强烈的自卑和无力感攫住了他,
心脏像被浸在冰冷的酸液里。他本该挺身而出,哪怕只是用诗句含蓄地表明心迹,
或者在她离席时上前相伴,给她一丝支撑。但他退缩了,像只受惊的鹌鹑,
躲在人群后最不起眼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她独自应对那些灼热的目光和试探,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脚步似乎比平时沉重了一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一刻,
他痛恨自己的懦弱,却无力改变。沂琀备考“储才阁”的关键时期,压力极大,
曾写信向他倾诉心中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字里行间流露出罕见的脆弱与依赖。
王浚霖回信鼓励,信誓旦旦地说:“旬休必至,陪你温书解闷。” 然而到了旬休日,
他却因同窗邀约去参加一个据说有翰林院前辈指点的文会,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后者。
他安慰自己:这是为了前程,为了将来能配得上她,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他托人给沂琀送了口信,言辞模糊闪烁,只道临时有“要事”。当他几日后再见到她时,
她眼中有明显的失落,像骤然熄灭的烛火,但很快被强装的平静掩盖了,
只余下一片黯淡的灰烬。她只淡淡问了一句:“文会收获可丰?” 那眼神里的疏离,
比以往更深了些,像隔了一层无形的薄冰。终于到了沂琀“储才阁”大考前的最后几日。
整个金陵城都笼罩在一种紧绷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中。沂琀心力交瘁,夜不能寐,
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脊梁压断。她给王浚霖写了一封长信,字字泣血,
充满了脆弱、无助、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对未来的恐惧,她需要他的声音,
哪怕只是一句“我在”,一个真实的、温暖的依靠。然而,此时的王浚霖,
也正被自己即将到来的科考和放榜前那巨大的、几乎将他吞噬的焦虑所折磨。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每一根浮木,沉浸在同窗们提前的庆贺宴饮中,
在酒宴的喧嚣和“必中”的恭维声里麻痹自己,
试图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对失败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他看到了沂琀的信,
那沉甸甸的信封让他心头一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但他竟没有勇气立刻拆开!
他害怕信中传递出的沉重会压垮他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懦弱地选择了逃避——像一个卑劣的窃贼,将那承载着爱人全部信任与绝望的信件,
匆匆塞入书箱最底层,整整五日,未曾回复只言片语,也未曾踏足她寄居的客栈一步!
他将自己锁在“前程焦虑”的坚硬壳里,
彻底遗忘了那个在孤灯下苦苦支撑、将最后一丝希望系于他回音的人。那五日的遗忘,
是他亲手在两人之间掘下的、最深的鸿沟。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朔风如刀。一次诗阵后,
王浚霖刻意落在最后,徘徊在竹林小径上,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脆响。寒风凛冽,
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他终于在竹林尽头,
望见了那个披着素色斗篷的纤细身影。她背对着他,似乎在望着远方金陵城隐约的轮廓,
那身影在茫茫风雪中,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沂琀……”他轻声唤道,
声音在风里有些飘忽,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怯懦。她缓缓转过身。斗篷的风帽下,
一张脸苍白而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影,曾经顾盼神飞、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眸子,
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空洞、疲惫,
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失望,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她看着他走近,
嘴角没有任何弧度,眼神平静得可怕,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浚霖,
”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穿透呼啸的寒风,直抵他心底最深处,
“下个旬休……我等你金榜题名……来提亲。” 这句话,本该是甜蜜的期许,
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像一句冰冷的宣判,不带任何波澜,没有丝毫温度,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王浚霖浑身一震,巨大的不安瞬间盖过了本应有的喜悦,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片冰封的荒原,
那是对他一次次退缩、失信、逃避累积起来的彻底绝望。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
狠狠扎进他心里。他张口想解释,想道歉,
想说那几日……但巨大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懦弱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他只能用力点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好!一定!沂琀,你等我!
” 他甚至不敢上前一步,不敢触碰她冰冷的眼神,仿佛那眼神能将他冻僵。寒风卷过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