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槌敲下最后一声脆响,如同某种终结的宣告,
在穹顶高阔的拍卖大厅里激起短暂而空洞的回音。“成交!恭喜顾先生!
”拍卖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职业性的激昂,却掩不住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
人群低低的嗡鸣瞬间涌起,混杂着祝贺、羡慕以及精明的算计。顾屿坐在前排,
昂贵的西装剪裁完美贴合着肩线,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朝向他道贺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助手适时地递上签字笔,他接过,
在最终确认的文件上落下名字,动作流畅得像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价值连城的《星月夜》版画,成了他名下众多收藏品中新添的一笔数字。喧嚣的中心,
他像一个被精心雕琢的符号。水晶吊灯的光芒太过刺目,
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醺和昂贵香水交织的气息,粘稠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他习惯性地抬手,想去调整并不存在的领带结,
指尖却意外触碰到了口袋里一个坚硬的小方块。是一颗廉价的、裹着绿色玻璃纸的薄荷糖。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像一枚小小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拧开了记忆的闸门。画面瞬间倒流,
闪回到一个月前。同样是这座拍卖行,另一场预热的小型预展。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片刻,
助理去处理琐事,他便独自踱步在略显空旷的展厅里。那些挂在墙上的画作,
色彩、笔触、标价…一切都太过熟悉,熟悉到近乎麻木。然后,他看见了角落里的她。
她像一幅被无意中框进奢华背景里的素描,突兀又异常清晰。
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微微起球的米色薄外套,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头发简单束在脑后,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颈。她正仰着头,
婪地凝视着展厅中央唯一被聚光灯笼罩的展品——正是那幅后来被他拍下的《星月夜》版画。
她的目光太纯粹了。没有估价时的精明算计,没有占有欲的灼热,
甚至没有寻常观众那种走马观花的疏离。那是一种全然的沉浸,一种近乎虔诚的痴迷,
仿佛整个喧嚣的世界在她眼前褪色、虚化,
只剩下画布上那片旋转、燃烧的星空和沉睡的村庄。她的呼吸都放得很轻,
仿佛怕惊扰了画中凝固的幻梦。顾屿的脚步顿住了。他见过太多人对艺术品的狂热,
大多是附庸风雅或投资狂热。像这样纯粹的、近乎献祭般的凝视,他第一次见到。
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地朝那个角落走去,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她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转过头。视线撞上的刹那,
顾屿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片燃烧的星空尚未完全褪去,
紧接着浮起一丝被窥破秘密般的窘迫和警惕。她的脸颊迅速飞起两抹红晕,
像初春枝头刚绽开的桃花。“看什么?”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点自我保护般的倔强,
眼神却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在他剪裁精良的西装和腕表上扫过,随即又垂下眼帘,
盯着自己那双洗得泛白的帆布鞋鞋尖。顾屿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她刚才站立的位置,
也抬头看向那幅画。梵高的笔触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狂野不安,
旋涡状的星云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他看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是惯有的低沉平静:“喜欢?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带着点鼻音,视线重新黏在画布上,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渴望,
“买不起,看看又不犯法吧?”这话像是对他说的,又像是对自己的一种小小辩解。
一阵沉默。展厅里只有远处工作人员低低的交谈声。顾屿没有看她,
目光依旧落在画上那片幽蓝的夜空里。他感觉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摸索了一下。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小东西。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纤细的手。
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出健康的淡粉色。掌心摊开,
上面静静躺着一颗小小的、裹着皱巴巴绿色玻璃纸的薄荷糖。“喏。”她的声音近在咫尺,
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刚才的窘迫从未发生。顾屿微怔,
视线终于从那片永恒的星空收回,落在她的脸上。她仰着头看他,
那双眼睛因为刚才的专注和此刻的笑意,亮得惊人。灯光落入她的瞳孔,像最上等的碎钻,
被精心收藏在丝绒盒子里,却毫无保留地折射着纯粹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算计,没有讨好,
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真诚和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提神的。
”她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新月,“看你站那儿半天了,像个…嗯…等人付钱的雕塑?
”她自己说完,似乎也觉得这个比喻有点好笑,抿了抿唇,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顾屿的指尖还停留在口袋里的那个硬物上——是他常用的那枚铂金袖扣。
他看着她掌心那颗廉价、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薄荷糖,又看了看她亮得惊人的眼睛。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微凉的、不容忽视的力道,
悄然漫过心间冰冷的堤岸。他沉默了几秒。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然后,他伸出手,
动作甚至有些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从她温热的掌心捻起了那颗糖。
廉价的玻璃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谢谢。”他的声音依旧低沉,
却似乎揉进了一点别的什么,不易察觉的温和。他剥开糖纸,
将那颗小小的、带着清凉薄荷气息的糖果放进口中。一股直冲脑门的凉意瞬间弥漫开,
带着人工香精的甜腻,却奇异地将周遭那些浮华的香气、沉闷的空气都冲淡了。
他第一次觉得,拍卖行里那永远恒温、带着昂贵香氛的空气,原来如此令人窒息。
她看着他吃下去,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叫许晚。”“顾屿。”他报出自己的名字,
目光再次掠过那幅《星月夜》,然后落回她脸上,“许晚…这画,值得好好看。
”她用力点点头,笑容纯粹得像展厅外那片尚未被霓虹污染的夜空。那晚之后,
许晚成了顾屿世界里一个鲜活而突兀的存在。他带她坐私人飞机去冰岛。
当庞巴迪挑战者850巨大的引擎在跑道上轰鸣,机舱内只有他们两人和训练有素的机组时,
许晚像第一次坐旋转木马的孩子,指尖紧紧抠着宽大柔软的座椅扶手,脸色微微发白,
眼神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舷窗外急速后退的地面灯火。“怕吗?”他问,
递给她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怕。”她老实承认,接过水杯,指尖冰凉,“但…更怕错过。
”她转过头看他,窗外的流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顾屿,谢谢你带我看世界。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拂过心尖。在冰岛墨蓝色的苍穹之下,
当绚烂如神祇裙摆的极光开始在头顶狂舞,许晚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雪地里,
冻得鼻尖通红,却仰着头,微张着嘴,整个人像是被那流动的光幕吸走了魂魄,
只剩下无声的惊叹在眼底流淌。顾屿站在她身侧,
看着那亘古的光华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燃烧、跳跃,
竟比任何一次成功的商业并购都更能攫取他的心神。那一刻,
他忽然明白了艺术收藏真正的意义——或许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在某个瞬间,
能在另一个灵魂里看到同样璀璨的共鸣。回到那座繁华又冰冷的城市,
顾屿开始频繁地带许晚出入拍卖会。不再是角落的旁观者,她坐在他身边,
位置一次比一次靠前。当一件十九世纪法国学院派大师的风景小品出现在拍卖台上时,
许晚下意识地倾身向前,目光被那细腻的光影处理牢牢抓住。顾屿捕捉到她细微的屏息。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竞拍师话音未落之际便举起了手中的号牌。价格一路攀升,
数字在许晚耳中已变成模糊的嗡鸣,她紧张地抓住顾屿的衣袖,
小声地、带着恳求:“顾屿…太贵了,别…”他侧过头,对她安抚性地勾了勾唇角,
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笃定。最终落槌的那一刻,掌声响起,
许晚怔怔地看着那幅不大的画作被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下台,仿佛还在梦中。
顾屿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它属于你了。”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许晚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雀跃。她只是看着那幅画被妥善包装,然后抬起头,眼底有喜悦,
但更深的是某种沉甸甸的、几乎让她承受不住的东西。“顾屿,”她声音很轻,
“你给我的…太多了。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还。” 他想要的不是她的偿还,
而是她眼底那片因他而亮起的星空。他甚至开始翻阅建筑设计图册,
指着那些线条流畅、空间开阔的图纸,
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孩子气的兴奋:“晚晚,喜欢吗?
给你建一座美术馆,只放你喜欢的画,好不好?”许晚看着那些精美的图纸,
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其中一张由巨大玻璃幕墙构成的现代设计上。阳光透过玻璃的臆想,
在她眼中映出复杂的光影。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指,
小心翼翼地抚过图纸上那代表玻璃幕墙的线条,指尖微凉。“阳光…真好。”她低低地说,
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距离感。
顾屿心头那簇因她而点燃的、名为“给予”的火焰,被这句飘忽的回应轻轻拂过,
摇曳了一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那丝抽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本该激起涟漪,
却只得到一声空洞的回响。这感觉让他有些无措,
一种他极少体验到的、无法掌控的失重感悄然滋生。很快,
一个“机会”被不动声色地递到了许晚面前。顾屿的母亲,
那位永远妆容精致、气质雍容的顾夫人,在一个慈善基金会的内部策划会上,
用一种亲切而不容置疑的口吻提到:“基金会下半年想做个有影响力的艺术关怀项目,
帮助那些有天赋但缺乏资源的年轻人。小许不是在画廊工作吗?听说眼光很独到,
不如这个项目就由你来牵头试试?也算积累些经验。”这邀请像一枚裹着蜜糖的橄榄枝。
顾屿看向许晚,看到她眼中瞬间燃起的亮光,那是一种被认可、被需要的纯粹的喜悦,
甚至压过了她惯有的谨慎。她用力点了点头,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晕:“谢谢顾夫人!
我一定…一定尽全力做好!” 顾屿心中的那点不安,在她明亮的眼神下暂时消散了。
接下来的日子,许晚像上了发条。她查阅资料,
联系自己认识的、还在底层挣扎的年轻艺术家,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旧仓库和废弃厂房,
只为寻找一个租金低廉又富有特色的展览空间。她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
策划案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顾屿深夜结束冗长的跨国视频会议,
常看到她蜷缩在书房的沙发里,笔记本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却专注的侧脸,
手边散落着厚厚的资料和草图。他走过去,想劝她休息,她却先抬起头,
眼睛因为熬夜有些发红,却亮得惊人,带着献宝般的雀跃:“顾屿,你看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