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心跳漏拍的周五教研室的老挂钟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指向了五点十分。窗外，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把傍晚的光线提前挤出了窗外。

林深指尖的钢笔顿在摊开的作文本上，

红色的墨迹在“情感真挚”四个字旁洇开一小团模糊的红晕，像一颗骤然受惊的心。

一股淡淡的、极清冽又带着点暖意的松节油气味，像某种无声的宣告，悄然弥漫在空气里。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大半。新来的美术老师，夏薇。

她侧身进来，臂弯里随意拢着一卷素白宣纸，动作间，几缕微卷的发丝拂过白皙的颈侧。

她没穿惯常的教师制服套裙，一件宽松的烟灰色亚麻衬衫，袖子松松挽到手肘，

露出纤细的手腕，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塞进棕色的短靴里，

随意得像刚从某个画室角落踱步而出。“刘主任刚塞给我的，”她声音不大，

带着点刚结束工作的微哑，像被松节油浸润过，“下个月艺术节的海报初稿，

让咱们语文组帮忙看看文字润色。”她把那卷纸轻轻放在林深对面的空办公桌上，动作间，

衬衫柔软的布料勾勒出肩背流畅的线条。林深喉咙有点发干，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捏紧了掌心的钢笔。他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地绕过两张桌子。“哦，好…好的。

”目光落在摊开的宣纸上。是艺术节的主题海报设计草图，大片泼墨般的深蓝与钴紫，

晕染出深邃的夜空背景，几颗细碎的金箔点缀其上，构成抽象的星座。

中央用瘦金体写着“星语·心画”四个大字，飘逸灵动，又带着筋骨。“夏老师的字，真好。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有点飘，不太像自己的。夏薇正低头整理自己桌上散乱的速写本，

闻言抬眼看了他一下，唇角很轻地弯了一下，那弧度短暂得几乎像是错觉。

“小时候被爷爷按着练的，他说画画的人，字不能丑。”她拿起一本摊开的速写本，

里面是几株窗台上绿萝的线条，寥寥几笔，生机勃勃。她翻过一页，

指尖点着其中一幅铅笔淡彩的星空小稿，画风竟与海报草图有几分神似，“这个感觉，

林老师觉得怎么样？会不会…太安静了？”她微微歪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纯粹的征询。

林深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他强迫自己把视线聚焦在画稿上，

那深蓝的夜空仿佛有吸力。“不会，”他清了清嗓子，找回一点语文老师的条理，

“‘星语·心画’…这主题本身就带着一种沉静的诉说感。夏老师的画风，有种…嗯，

暗涌的力量，很契合。文字上，‘语’字或许可以再斟酌一下？显得有点直白。换成‘途’？

‘星途心画’，带着追寻的意味。”“星途心画…”夏薇低声重复了一遍，

指尖无意识地在速写本的边缘摩挲着，像在感受某种质感。

窗外恰好一道微弱的夕照挣扎着穿透云层，斜斜打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给那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极淡的金边，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

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柔和的阴影。“嗯…”她沉吟着，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字眼的替换，

“‘途’字…好像更开阔一点。”林深看着她被光描摹的轮廓，

胸腔里那颗东西跳得又沉又快，像在擂一面不受控制的鼓。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落在她手边的速写本上。翻开的这一页，角落里用铅笔随意勾勒着一只栖息在枝头的鸟，

线条简洁至极，却神韵十足。“这只鸟…”他试图转移话题，也转移自己过分集中的注意力，

“画得真好。”“嗯？”夏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指尖轻轻拂过那几根简单的线条，

神情放松了些，“等学生时随手画的。窗外的老槐树上总停着一只灰喜鹊，挺有灵气的。

”她说着，又翻回星空那页，拿起一支削尖的HB铅笔，

在画稿边缘空白处快速写下“星途心画”四个字，瘦金体的骨架撑起，

带着她特有的洒脱笔意。“林老师觉得这样呢？”她把本子推过来一点。距离骤然拉近。

那股混合着松节油、亚麻布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像冬日阳光晒过干净棉被的气息，

更加清晰地萦绕过来。林深的指尖在裤缝边蹭了一下，才伸手去接本子。

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递过来的纸页边缘，

温热的指腹划过微凉的、带着铅笔石墨颗粒感的纸张。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电流感，

从相触的那一点猛地窜上手臂，直抵心口。他手指一颤，差点没拿稳那本子。“挺好！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点，带着点掩饰不住的仓促，

赶紧把目光死死钉在纸上那四个字上，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艰深的古文，“就…就这个！

意境一下就打开了。”夏薇似乎没注意到他瞬间的失态，或者说，

她习惯了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她收回本子，又拿起铅笔，

在“途”字的收笔处轻轻加了个回锋，让整个字更显圆融。“行，那就听林老师的，改这个。

”她语气轻松，带着点工作完成的畅快。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早已走空，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安静下来，窗外云层翻滚的闷响和远处学生隐约的喧闹声被放大了。

挂钟的秒针固执地一格一格跳动，声音清晰可闻。林深觉得这安静让人心慌，

又…舍不得打破。他低头，假装继续批改那份只批了半页的作文，红笔尖悬在纸面上，

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余光里，是夏薇收拾画具的身影。

拿起桌角一张不小心被风吹落、飘在地上的小幅水彩练习稿——画的是雨后湿漉漉的梧桐叶，

叶脉清晰，水痕氤氲。她看了一眼，似乎不太满意，随手揉皱了，手腕一扬，

纸团划出一个小小的抛物线，“咚”一声轻响，准确地落进了墙角的废纸篓。

林深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道弧线，直到纸团消失。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一种隐秘的、不合时宜的冲动在心底悄然滋生。2 雨伞倾斜的瞬间傍晚的天色，

被彻底揉进了墨汁里。豆大的雨点砸在教研室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急促得如同密集的鼓点。林深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眉头微蹙。

早上出门时还只是阴天，这雨来得又急又猛。“啧，这鬼天气。”身后传来夏薇的声音，

带着点无奈的懊恼。林深回头，看见她正站在自己办公桌旁，

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画具包，另一只手空空如也，显然也没带伞。她望着窗外，

侧脸线条在室内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紧绷，几缕没扎好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林深的心，

像被那雨点轻轻敲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向自己挂在门后挂钩上的长柄黑伞。

拿起伞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伞柄，那凉意似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动作顿了顿。

“夏老师，”他开口，声音在雨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我也去校门口公交站。

一起…撑一把？”话问出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紧张，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

夏薇闻声转过头，脸上那点懊恼被一丝惊讶取代。她的目光在林深脸上停留了一瞬，

又落在他手中的黑伞上。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心慌。“那…麻烦林老师了。

”她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客套，干脆地应下。那抹干脆利落，像一道微光，

瞬间驱散了林深心头那点犹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门廊外，

风雨裹挟着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林深“啪”地一声撑开伞，

黑色的伞面瞬间在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的天地。他下意识地，将伞柄往夏薇的方向倾斜过去。

雨水立刻打湿了他暴露在伞沿外的左肩，深灰色的棉质衬衫布料迅速洇开一片深色，

冰凉的湿意透过布料贴上皮肉。“林老师，伞…”夏薇立刻察觉到了倾斜的角度，

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向他湿透的肩膀。“没事，我这边扛风。”林深打断她，

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甚至往前微微挪了半步，

几乎是用自己半个身体挡住了侧面吹来的风雨。雨点砸在他***的手臂上，激起细小的寒意，

却奇异地被心口一股灼热压了下去。两人并肩走入滂沱的雨幕。

伞下的空间骤然变得狭小而私密。雨水敲打伞面的声音成了唯一而巨大的背景音，轰轰作响，

仿佛将他们与湿漉漉的世界隔绝开来。夏薇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松节油气息，

混合着雨水冲刷泥土和植物的清新味道，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无孔不入。

林深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臂偶尔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似有若无的温热。

沉默在伞下蔓延，被雨声填满，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张力。“林老师教语文？

”夏薇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打破了沉默。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鬓角。

“嗯，高二。”林深应道，视线平视前方水花四溅的路面，努力忽略手臂上那细微的触感。

“难怪字眼抠得那么准。”夏薇轻轻笑了一下，笑声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却像羽毛尖搔过林深的心尖，“‘星途心画’…确实比‘星语’好。”“夏老师过奖了，

术业有专攻。”林深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伞下意识地又往她那边偏了偏。

雨水彻底浸透了他左肩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凉得有些刺骨，

心口却像揣着一小簇烧得正旺的火苗。“林老师很喜欢…文字？”她问，

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有点模糊。“嗯，文字…有时候比画笔更能直指人心。”林深回答，

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她。恰好一阵风裹着雨丝斜斜吹来，几滴冰冷的雨水溅到了夏薇的侧脸，

顺着她柔和的颊线滑落。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几乎是同时，林深空着的左手，

鬼使神差般地抬了起来。指尖带着微颤，轻轻地、迅速地拂过她冰凉湿润的脸颊，

将那几滴恼人的雨水揩去。动作快得如同错觉。指尖触碰到那细腻微凉的肌肤时，

两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林深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的滑腻触感和冰凉水意像烙印。

夏薇的脚步也停住了，她猛地转过头，

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林深瞬间变得错愕和慌乱的脸，

还有他自己眼中那份来不及掩饰的、过于炽热的情绪。

伞外的风雨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对…对不起！”林深触电般地收回手，

喉头发紧，狼狈地别开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慌乱地解释，

语无伦次，“雨…雨太大了，溅到你了…”夏薇没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惊讶，

或许还有一丝探究，但并没有明显的厌恶或抗拒。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在她浅色的衬衫领口晕开更深的痕迹。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比刚才更加粘稠，

空气里只剩下雨点砸在伞布上单调而响亮的“砰砰”声，敲打着林深的神经。“走吧，

”最终，是夏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意味，“雨更大了。”她率先迈开步子，

重新走入伞下那片小小的庇护所。林深僵硬地跟上，伞依然固执地倾向她那边，

只是握着伞柄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一片滑腻冰凉的黏湿。他不敢再看她，

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校门轮廓，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上。

3 碎在相框里的血缘周一上午，林深趁着没课，回了趟父母家取点东西。

父亲林国栋的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低的说话声，似乎是在讲电话。林深没在意，

径直走向客厅的储物柜。他记得母亲说过，

他中学时用过的一套精装版《古文观止》收在那里，教研组最近搞活动需要。刚打开柜门，

父亲书房里传来一声略显不耐的“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

接着是电话被用力挂断的“咔哒”声。林深动作顿了顿。父亲林国栋，

向来以儒雅温和著称的大学教授，很少用这种烦躁的语气说话。他摇摇头，

继续在柜子里翻找。那套书放得有点深，被几个落满灰尘的旧相册盒子压着。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几个沉甸甸的盒子搬出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最上面是一个深蓝色天鹅绒封面的旧相册。林深随手翻开，里面大多是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还有一些他儿时的留影。翻了几页，一张夹在中间的旧照片滑落出来，飘到地上。

照片背面朝上，边缘微微发黄。林深弯腰拾起。

照片的背面用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字迹有些模糊，

但仔细辨认仍能看清：“薇儿六岁生日留念。1997.5.12 于儿童公园。”“薇儿？

”林深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悄然升起。

他下意识地将照片翻转过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猛地抽走了声音。

照片上是初夏的儿童公园，绿意盎然。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裙子的女孩坐在旋转木马上，

小手紧紧抓着金色的柱子，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

阳光洒在她蓬松柔软的头发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这张稚嫩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