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伤口上的第一缕药香
林山扶着树桩的手背青筋首跳,左小腿的伤处像被火钳子反复拧着,每抽痛一次,后槽牙就跟着发酸——他能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闷哼,像被踩扁的蝉鸣。
"作孽哟!
"王大柱弯腰就要抄他腿弯,手掌刚碰到林山裤脚的血渍,又触电似的缩回来,"沾了血的布片子硌人,我脱褂子垫着。
"他三两下扯下蓝布对襟褂子,露出晒得黝黑的脊背,"你爹那年在鹰嘴崖救我,我腿卡石缝里,他硬用猎刀撬了半宿。
今儿换我背你!
"林山还没来得及推拒,就被托着腰抱了个结实。
王大柱的肩头像块热铁,压得他伤腿不得不蜷起来,每颠一下都疼得眼前发黑。
可他咬着腮帮没吭气——上回小棠摔破膝盖,他背妹妹去卫生所时,也是这么颠着走的,那会儿小棠哭着说"哥的背比炕头还暖",现在他要是喊疼,像什么话?
卫生所的木门槛被王大柱踢得"吱呀"响。
苏晓梅正踮脚往药柜顶层放野山参,听见动静回头,手里的纸包"啪"地掉在青石板上。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挽到小臂,腕子上还沾着晒干的艾草碎末。
"快放他到床板上!
"她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发梢的塑料卡子晃了晃,"王大哥,把后窗打开通通风。
"手指刚触到林山裤管的血痂,又顿住,"血都凝了,得先泡软再揭。
"转身从药箱里摸出个搪瓷缸,倒了半缸温水,"委屈你忍忍。
"温水淋在伤口上时,林山的腿肚子猛地抽搐。
苏晓梅的指尖比温水还轻,像片落在松针上的雪,沿着血痂边缘慢慢浸润。
他盯着她低垂的眼睫,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这是他头回离知青这么近。
上回在供销社换盐,她蹲在地上给张婶家娃扎针,他抱着山货站在门口,只看见她扎着马尾辫的背影,听见她轻声说"别怕,比蚊子咬还轻"。
"疼就攥我手。
"苏晓梅突然说。
林山这才发现自己指甲快掐进掌心,指节白得像晒干的桦树皮。
他慌忙松开,却见她己经递过自己的手,腕子上还留着刚才搬药箱蹭的红印,"我爹说,疼的时候有个抓手,能分神。
"酒精棉擦过伤口的瞬间,林山喉结剧烈滚动。
他想起去年冬天,小棠烧得说胡话,他背着妹妹在雪地里走了十里找赤脚医生,当时也是这种***辣的疼,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可这会儿不同,苏晓梅的手温乎乎的,带着股淡淡的薄荷香,混着酒精的刺鼻子味,倒让他想起母亲煮的姜茶——甜里带着辣,烫得人眼眶发酸。
"野猪?
"苏晓梅突然停了动作。
林山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从二道沟的晨雾说到野猪獠牙擦过耳边的风声。
她的指尖在伤口边缘停顿,"上回刘婶说北坡玉米地少了半垄,我还当是野鹿。
"纱布一圈圈缠上来,她的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得挨家挨户说,晚上把篱笆加高,牛棚门插紧。
""赵叔说......"林山刚开口,就被王大柱的嗓门打断。
不知什么时候,王大柱己经把后窗支开,风卷着松枝味灌进来,他蹲在门槛上搓手,"我这就去敲铜锣!
挨家喊防野猪!
"话音未落就往外跑,蓝布褂子还搭在胳膊上,露出的脊背被太阳晒得发亮。
"等等!
"苏晓梅叫住他,从药柜里抓了把晒干的茱萸,"撒在篱笆根,野猪闻着味儿绕道。
"又转身对林山笑,酒窝在腮边陷下去,"他呀,比你还急。
上回老李家娃掉河里,他脱了棉袄就跳,捞上来自己先冻得打摆子。
"林山望着王大柱跑远的背影,突然想起怀里还揣着小棠的鹿皮手套。
早晨出门时,小棠踮着脚给他塞手套,说"哥的手要是冻红了,小棠给你哈气"。
他摸了摸口袋,手套还在,带着小姑娘手心的余温。
"好了。
"苏晓梅打了个漂亮的结,"这两天别沾水,三天后来换纱布。
"她收拾药棉的手顿了顿,"你娘要是问......""我自己说。
"林山低头看缠着纱布的腿,声音轻得像落在窗台上的麻雀,"她见不得我撒谎。
"卫生所外传来王大柱敲铜锣的声音,"哐——哐——"的响,惊得屋檐下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
苏晓梅望着窗外,阳光透过她的发梢,把发梢的塑料卡子照成半透明的粉色。
林山突然闻见股甜香,转头看见灶台上砂锅里的东西在冒热气,白汽里浮着几个圆滚滚的影子。
"王大哥刚才搁这儿的。
"苏晓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说林山肯定饿了,非让我先煨上。
"她弯腰把砂锅往火边推了推,木锅盖"吱呀"响了声,"等凉些就能喝了。
"林山望着砂锅里晃动的影子,突然觉得腿上的疼轻了不少。
风从后窗吹进来,带着王大柱敲锣的声音,混着砂锅里的甜香,还有苏晓梅身上淡淡的薄荷味,像根细细的线,把他和这方小屋子、和整个靠山屯,都紧紧串在了一起。
砂锅里的甜香裹着热气漫上来时,林山才惊觉自己从早晨到现在粒米未进。
王大柱送来的鸡蛋汤浮着层金黄的油花,打散的蛋絮像云片似的飘在汤里,他接碗的手刚碰到粗瓷边沿就缩了缩——碗太烫,可指尖的灼痛比起腿上的伤根本不算什么。
"吹吹再喝。
"苏晓梅从药柜底下摸出个豁口的瓷勺,递过去时瞥见他虎口处新结的痂,"赶山的手,倒比我这拿针的还糙。
"她话音轻得像飘在汤上的汽,转身又翻找起来,蓝布衫的后襟扫过墙根的药碾子。
林山低头吹汤,热气熏得眼眶发酸。
这是他受伤后头回觉得饿,饿到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可汤勺碰到嘴唇时又舍不得快喝——小棠去年生日,母亲用攒了半年的鸡蛋给他煮过一回,当时他把蛋絮全拨给妹妹,自己只喝了两口清汤。
现在汤里的蛋絮比那时还多,他数着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嗒"声。
"给。
"苏晓梅递来个玻璃瓶子,褐色的糖水在瓶底晃荡,"王大哥说你天没亮就进山,空着肚子挨了野猪撞,喝这个补补。
"她指尖还沾着刚才包药的黄纸碎屑,"我爹说,人虚的时候喝甜的,血能跑得快些。
"林山接过瓶子,玻璃凉得他掌心一缩。
他盯着瓶身上模糊的"红砂糖"三个字,忽然想起母亲藏在柜顶的红糖块——那是去年过年供销社分的,小棠发低烧时冲过半碗,剩下的母亲说要留到他娶媳妇那天。
"我不渴。
"他把瓶子往她手边推,"给更需要的人。
""林山。
"苏晓梅突然按住他手背,力道不大,却像块压在松针上的雪,"你要是倒在山路上,小棠和婶子怎么办?
"她的拇指蹭过他手背上的旧疤,"我见过太多男人为了省口饭硬撑,最后躺到我这床板上时,连喝药的劲都没了。
"林山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今早出门前,母亲靠在炕头咳嗽,床脚的药罐子空了三天;小棠蹲在门槛上啃冻硬的苞米饼,看见他背猎刀时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低头抿了口汤,蛋花滑进喉咙,烫得他眼眶发涩。
"我喝完。
"他举起瓶子,糖水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喝完就去供销社。
"苏晓梅的眉头皱成个小疙瘩:"你腿上的伤......""野猪撞的是左小腿。
"林山指了指绑着纱布的地方,"走路不耽误。
"他把空碗放在灶台上,碗底与青石板碰出轻响,"野猪肉放久了会臭,卖不上价。
"苏晓梅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了片刻,突然转身去拿草帽:"我陪你去。
"她从门后摘下顶褪色的竹编草帽,帽檐上还粘着去年的干蕨菜,"供销社老张头爱压价,你说话太实诚,我帮你盯着秤。
"山风卷着松针味灌进卫生所时,林山己经站在门槛外。
他的猎刀斜挎在腰间,装野猪肉的筐篓挂在右肩——伤腿不能受力,他把重量全压在右边,走得慢却稳,像棵被风刮斜了仍往土里扎根的树。
苏晓梅跟在他身后半步远,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她偷偷塞的半块压缩饼干。
"你说野猪能闻出三里外的盐味?
"她边走边问,草帽被风掀得往上翘,"那它们怎么知道哪块地撒了盐?
"林山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以往赶山时,他只和王大柱这类老猎人搭话,那些人要么夸他"有他爹的本事",要么教他"防熊得敲铜盆",从没人像她这样,眼里闪着光问"母野猪护崽时真会追人二里地?
""野猪的鼻子比狗灵。
"他摸了摸筐篓里的野猪肉,"它们记着去年哪块地撒过粪,今年还会去。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前年赵叔在南坡埋了袋盐,结果整座山的野猪都去拱,把地翻得像被犁耙过。
"苏晓梅笑出了声,笑声撞在树杈上,惊得几只花尾榛鸡扑棱棱飞起来。
"那你设套子的时候,会不会故意撒点盐?
""使不得。
"林山摇头,"盐引的野猪太凶,套子勒住腿,能挣断半棵树。
"他指了指自己腿上的纱布,"我这伤就是这么来的——套子卡住野猪后腿,它转身就撞,我躲不及......""以后设套子记得带铜锣。
"苏晓梅的声音突然轻了,"我屋里有个旧铜盆,明儿给你。
"供销社的蓝布招牌在前方晃了晃,林山的脚步顿了顿。
那是间灰砖垒的小屋,门楣上的"为人民服务"红漆褪得只剩半拉"务"字,窗台上摆着几瓶落灰的雪花膏。
他深吸口气,把筐篓往地上一放,野猪肉的腥气混着松脂味涌出来。
"老张头,称肉!
"柜台后探出个光脑袋,老张头眯眼瞅了瞅筐里的肉,拿竹片拨了拨:"野猪肉膻,不好卖。
"他抄起杆老秤,秤砣在半空晃了晃,"算你八毛一斤。
""九毛。
"苏晓梅突然上前,把草帽往柜台上一放,"昨儿李婶说镇上来了收山货的,野猪肉能卖到一块二。
"她指了指肉上的刀痕,"林山割得干净,没带筋膜。
"老张头的三角眼眯成了缝:"知青丫头倒懂行。
"他重新拎起秤,秤杆慢慢抬平,"十斤整,九毛一斤,九块。
"林山盯着秤杆上的星子。
父亲教过他,秤杆第三颗星是良心,少一两折寿,多一两积福。
他看见秤砣停在第十个刻度,稳稳的,便点了点头。
老张头从铁皮匣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又抽回一张:"找你一块。
"林山攥着纸币,指腹蹭过上面的国徽。
这是他这个月挣的第三笔钱,前两笔买了盐巴和小棠的棉鞋。
他抬头看向苏晓梅,她正盯着柜台上的止咳药瓶看,阳光透过玻璃,把药瓶上的"复方甘草片"几个字照得发亮。
"走了。
"他把钱塞进贴身口袋,手指隔着粗布摸到母亲的药瓶轮廓——那是个空了的青霉素瓶,他总把钱塞在里面,贴着心口。
苏晓梅转身时,草帽带扫过他手背。
"回吧。
"她说,发梢的塑料卡子在风里晃,"你娘该等急了。
"林山点头。
他望着山路尽头的炊烟,闻见风里飘来的烧柴味,忽然觉得腿上的伤轻了不少。
口袋里的十元纸币贴着心口,烫得他想起小棠的鹿皮手套,想起母亲咳嗽时蜷成一团的背影,想起苏晓梅递来的红糖水——那甜香还在喉间打转,像根细细的线,把他和这山、这人、这日子,都紧紧串在了一起。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又摸了摸贴胸的青霉素瓶。
等会路过代销点,得先买瓶止咳药,再称二斤盐。
母亲的药罐子空了三天,小棠的苞米饼也该换点细粮了。
山风掀起他的衣角,他加快了脚步,伤腿的纱布被汗浸得发紧,可心里却像揣了团火,烧得人脚底生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