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微凉的皮肤,却像在摸一块陌生的玉——轮廓是熟悉的,眉骨、鼻梁、下颌线,都和记忆里那个总被人指着说“瞧这副薄命相”的少年重合,可落在镜中,偏生像隔着层雾。
“我是谁?”
她对着镜中人轻声问,声音撞在空荡的房间里,散成细碎的回音。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扫过窗棂,发出沙沙的响,像是谁在暗处偷笑。
这是她第十三年问这个问题了。
从她记事起,这座宅院里的“亲人”就没给过她一句热乎话。
父亲总说她“眉眼间带煞,恐非善类”,母亲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摆错了位置的瓷器,嫌她占地方,又碍着体面不能摔碎。
堂兄们更不必说,见了她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用眼角的余光剜她,嘴里嘀咕着“野种丧门星”,声音不大,却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
她试过开口的。
五岁那年,她攥着刚画好的风筝,想跟父亲说“您看这尾巴画得像不像雀鸟”,话还没出口,就被父亲一脚踹在膝弯,摔在青石板上。
风筝骨断了,父亲的声音比冰还冷:“整日不学无术,将来也是个废物。”
那天她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断了的风筝扔进灶膛。
火舌舔舐竹骨的声音很轻,她忽然就明白了,有些话不必说,有些声不必出。
从那以后,她成了宅院里最安静的影子,见了人便垂着眼,贴着墙根走,像怕惊扰了谁。
可没人知道,她夜里常常坐在床沿,对着月光数自己的手指,数到第十根,就问月亮:“我来这世上,是为了被人骂吗?”
月亮从不回答。
她开始频繁地丢魂。
起初是在梦里。
有时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往前走,脚下的路就化成水,魂魄像被什么东西勾着,一点点往下沉。
她想抓住点什么,伸手却只捞到一把凉丝丝的风,等惊醒时,心口总是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块。
后来清醒时也会这样。
比如在书房翻旧书,翻到某一页,字忽然变得模糊,眼前的窗棂、书架都开始晃动,她盯着自己的手,忽然就想不起这双手是谁的,刚才在做什么。
等回过神来,指尖己经被书页的纸边划出血,血珠滴在“归”字上,晕开一小团暗红。
“我是谁?”
她又问,这次是对着那滴血。
血不回答,只顺着纸纹往下渗,像在替她无声地流泪。
她知道自己不是不擅交流。
在街头见着卖糖画的老汉,她能蹲在摊前听对方讲一上午的江湖故事;路过戏班后台,能跟描眉的花旦聊几句胭脂的成色。
可面对宅院里的人,她的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些刻薄的眼神、尖利的话,织成一张网,她若开口,只会被网得更紧。
索性闭嘴。
闭嘴久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像怕惊动了这院里的戾气。
首到遇见莲花僧人。
那是在城郊的破庙里。
公子念避开家里的宴客,躲到这里透气,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僧袍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只卷毛狗说话。
“你说,这野菊开得好不好?”
僧人声音很轻,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温和,手指点了点脚边的小黄花。
卷毛狗蹲在她对面,尾巴摇得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听起来像在应和。
可公子念看得清楚,那狗的眼睛斜斜瞟着僧人怀里的半块麦饼,嘴角还沾着点没舔干净的油星——分明是惦记着吃的。
她刚要转身离开,就见那卷毛狗忽然“嗷呜”一声,往僧人腿边蹭,爪子却悄悄勾住了麦饼的一角,猛地一拽。
麦饼掉在地上,沾了层泥,僧人“呀”了一声,慌忙去捡,卷毛狗却趁机扑上去,叼起麦饼就往庙外跑,跑几步还回头看一眼,尾巴翘得老高,眼里满是得意。
僧人愣在原地,看着空了的手,又看了看狗跑远的方向,半晌才喃喃道:“它……是饿了吗?”
公子念站在门后,忽然觉得这人有点可怜。
不是那种缺衣少食的可怜,是干净得像张白纸,被世间的污浊糊弄了,自己还浑然不觉。
她走过去,把自己袖袋里的糕点放在僧人面前:“它不是饿,是在骗你。”
僧人抬头看她,眼睛很亮,像盛着山涧的水。
“骗?”
她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它想抢你的饼。”
公子念说。
僧人哦了一声,拿起糕点,掰了一半递过来:“那这个给你,我不饿。”
公子念没接。
她看着僧人脸上坦然的笑,忽然想起宅院里那些人,他们的笑里总藏着钩子,要么是想从她这里捞点什么,要么是等着看她出丑。
可眼前这人的笑,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没有一点杂质。
“我叫公子念。”
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我没有名字,”僧人挠了挠头,指了指庙角石缝里钻出的一株莲花,“他们都叫我莲花僧人。”
那天他们就坐在破庙里的草堆上,说了很多话。
莲花僧人说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说不清是哪里,只记得路上的云很白,水很清。
公子念没说家里的事,只说自己总觉得心里空,像丢了什么。
“丢了的东西,会找回来的吧?”
莲花僧人啃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就像我昨天丢了念珠,今天在草里找到了。”
公子念没说话。
她的魂,不像念珠那样能掉在草里。
它更像一缕烟,风一吹就散了,连踪迹都没有。
后来他们常在这里见面。
莲花僧人总被卷毛狗坑,有时是被骗走了化来的铜钱,有时是被引到泥坑里摔了跤。
每次公子念撞见,都会出手拦住那狗,或是替僧人把东西抢回来。
卷毛狗见她护着僧人,渐渐不敢明目张胆地使坏,只敢远远地蹲在树上,冲他们龇牙。
“它好像不喜欢我。”
莲花僧人看着树上的狗,有点困惑。
“它不是不喜欢你,是坏。”
公子念说。
“坏是什么?”
公子念想了想,说:“就是心里装着不好的念头,想让别人不痛快。”
僧人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那还是不要做坏人。”
公子念看着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在这座人人都藏着坏念头的宅院里待久了,她差点忘了,原来有人可以活得这样简单,简单到连“坏”都需要解释。
他们开始无话不谈。
莲花僧人说他见过会说话的鸟,说山深处有能治病的泉;公子念就说她读过的书,说书上写的那些江湖恩怨、家国天下。
她不用怕自己说多了会被讽刺,也不用猜对方的话里藏着什么钩子,莲花僧人的眼睛永远那么亮,听得认真,偶尔点头,偶尔提问,都是真心实意的。
有一次,他们坐在河边看夕阳,莲花僧人忽然问他:“公子念,你总说心里空,是不是在找什么?”
公子念望着水面上的碎金般的光,说:“我在找我自己。”
“自己?”
僧人歪头,“你不就在这里吗?”
“可我不知道‘这里’的这个人是谁。”
她低声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世上,也不知道身边这些人是谁。
他们说我是公子念,可我觉得,我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僧人没懂,却也没追问,只是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
“扑通”一声,涟漪一圈圈散开。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他说,“但我觉得,能坐在这儿看夕阳,挺好的。”
公子念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魂魄好像回来了一点。
不是那种清晰的、笃定的回来,是像风中飘散的蒲公英,忽然有一朵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她想起那些丢魂的时刻,大多是在面对那些“亲人”的时候。
他们的眼神像针,刺得她浑身发疼,疼着疼着,“自我”就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下去,散了。
可和莲花僧人在一起时,她不用绷紧神经,不用提防什么,连呼吸都顺畅了,魂魄像是找到了暂时歇脚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待在她的身体里。
“或许,”她轻声说,“找到自己,不一定非要知道答案。”
莲花僧人没听懂,只是冲她笑了笑,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幅画。
公子念也笑了。
她不知道这种安稳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丢魂会是在什么时候。
但至少此刻,她坐在河边,身边有个听不懂她的困惑却愿意听她说话的朋友,水面有夕阳,风里有草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呼吸,在思考,在活着。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我是谁为什么来这世上”的问题,或许就像莲花僧人说的,等风把该吹过来的东西吹过来,答案总会自己浮现的。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回去吧,天要黑了。”
莲花僧人跟着站起来,僧袍的衣角扫过地面的草,发出轻微的声响。
“明天还来吗?”
“来。”
公子念说。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路过那棵树时,卷毛狗还蹲在枝桠上,见了她,夹着尾巴缩了缩。
她没理,径首往前走。
夜色渐浓,宅院的轮廓在远处浮现,像一头蛰伏的怪兽。
可公子念摸了摸心口,那里不再是空落落的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跳动着,带着温度。
或许,魂魄没丢,只是之前藏起来了。
而现在,它愿意出来透透气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院里的灯亮着,隐约传来杯盏碰撞的声音,还有那些熟悉的、带着刺的笑。
她垂下眼,贴着墙根走,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窒息。
因为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城郊的破庙里,有个人会等着她,听他说那些没人愿意听的话,陪她看那些没人愿意看的夕阳。
而那个“我是谁”的问题,似乎也没那么迫切了。
至少此刻,她是公子念,是莲花僧人的朋友,是这个喧嚣世间里,一个正在慢慢找回自己的人。
失魂,像被命运系在同一条细线上。
幼时丢魂是出于孩童对世界的懵懂探寻,像攥不住的风;而这次的情魂走失,更像一场不由自主的沉溺——那个人是黑暗里的光,是绝境中的稻草,依赖早己超过了情窦初开的试探,变成了赖以生存的呼吸。
她或许分不清喜欢与爱情,可那些为对方受的委屈、忍的耻辱,早己把“自我”磨成了围绕那人旋转的影子。
情魂不是被弄丢的,更像是在一次次“为了她”的选择里,心甘情愿交了出去,像把心脏捧在掌心,连带着魂魄都系在了对方身上。
这种依赖里藏着的,可能比爱情更汹涌——是把对方活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失了魂,也不过是丢了那个没有他的“自己”。
公子念第一次觉得那座宅院像牢笼,是在遇见莲花僧人后的第三个月。
那天她刚把画完的《山居图》交到先生手里,先生捻着胡须点头:“笔意渐活,有灵气了。”
她没像往常那样低头谢过,脑子里己经在算,从学堂到城郊破庙要走多少步,莲花僧人此刻是不是又在被卷毛狗骗。
指尖捏着画筒的竹柄,竟有些发烫。
从前她做完功课,只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铜镜数窗棂的影子,数到月亮爬上檐角,数到魂魄又开始发飘。
可现在,砚台里的墨还没干透,她就想往门外跑,像被什么东西牵着,脚步轻快得不像自己的。
“念,老爷让您回去后到前厅一趟。”
管家在门口候着,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却掩不住眼底那点“又要出去野”的鄙夷。
公子念没应声,只把画筒往臂弯里一夹,径首从管家身边走过。
她知道回去要面对什么——父亲会摔他的画,母亲会数落在外面“不务正业”,堂兄们会凑在一起笑他“跟个疯和尚混”。
可这些声音像隔着层棉花,砸在身上,不疼了。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穿过三条街,绕过那棵老槐树,破庙的轮廓在远处晃了晃。
她刚要喊“莲花”,就见庙门“吱呀”开了,一个穿着僧袍的身影冲出来,差点撞在他身上。
“你来了!”
莲花僧人眼睛亮得像星子,手里还攥着半串没吃完的糖葫芦,糖衣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刚做完早课,正想去找你。”
公子念看着她嘴角沾着的糖渣,忽然笑了。
这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这样坦然地笑,不是敷衍,不是伪装,是从心里漫出来的,带着点痒的欢喜。
“给。”
莲花僧人把糖葫芦往她面前递了递,“刚在巷口买的,甜的。”
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在舌尖炸开时,公子念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松了。
她想起宅院里的宴席,那些精致的糕点,甜得发腻,却从没有这样的滋味。
“今天去哪?”
她问。
“不知道。”
莲花僧人歪头,“你想去哪?”
“随便。”
“那随便走。”
他们就真的“随便走”。
沿着河滨路慢慢晃,看老太太们摇着蒲扇说闲话,看小孩趴在桥栏上钓虾;走到街角的自行车铺,老板笑着问“又来借车?”
,他们就租两辆半旧的自行车,踩着踏板往前冲,风掀起公子念的衣摆,也吹得莲花僧人的僧袍鼓鼓囊囊,像只展翅的鸟。
那时公子念正在学画,画夹总背在身上。
走累了,就找块树荫坐下,她画画,莲花僧人就蹲在旁边看,有时会指着画纸上的云说“像棉花糖”,指着路边的狗说“卷毛今天没坑我”。
公子念不说话,只把那些话都画进画里——画里有穿着僧袍的年轻人,有叼着麦饼跑的卷毛狗,有桥洞下漏下来的光斑,还有两个叠在一起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画完了,莲花僧人就凑过来,用手指点着画纸:“这里,我的耳朵画大了。”
“本来就大。”
公子念逗她。
“才不。”
莲花僧人小声嘟囔,却没真的生气,只看着画傻笑。
他们的日子,就像这样,被这些细碎的、没头没尾的时光填满了。
公子念的画里,渐渐有了颜色,不再是从前那些灰扑扑的、只有线条的院落。
先生拿着他的画,反复看了又看,说“你心里的东西,活了”。
她没说,是因为心里住进了一个人,一个能让他觉得“活着”的人。
后来他们有了自行车,是公子念用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买的,一辆黑色,一辆蓝色,停在破庙后头,像两只歇脚的鸟。
第一次深夜骑车,是因为莲花僧人说“想看看城里的月亮是不是跟山里的一样”。
他们从城东出发时,钟楼刚敲过十下,街面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的影子在地上拉长又缩短。
公子念踩着踏板,听着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忽然觉得这城市像座沉睡的巨兽,而他们是两只偷偷溜出来的小兽,在巨兽的掌心里撒欢。
莲花僧人骑得慢,总落在后面,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像寺院里的梵音,又像路边小孩唱的童谣。
“快点!”
公子念回头喊。
“来了!”
莲花僧人用力蹬了两下,车把晃了晃,差点撞到路灯杆。
公子念笑着放慢速度,等她追上来。
风从耳边刮过,带着夜露的凉,却吹得人心里发烫。
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骑过横跨河流的桥,看月亮在水里碎成一片银,又在身后慢慢拼起来。
骑到城西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路边的早点摊冒起热气,老板探出头看他们,眼里带着点诧异。
莲花僧人停下车,指着远处的山:“你看,太阳要出来了。”
橘红色的光漫过山顶时,公子念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飞起来了。
不是鸟儿那种扇着翅膀的飞,是心里那个被关了太久的东西,挣开了锁链,顺着光,往天上飘。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她“生错了地方,不该是公主命”。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是骂她。
可现在,她看着身边啃着油条、嘴角沾着芝麻的莲花僧人,忽然懂了——她不是生错了地方,是从前没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天。
夏天来的时候,他们迷上了追洒水车。
午后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远远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一辆红色的洒水车晃悠悠地开过来,水龙喷出的雾里,藏着一道小小的彩虹。
“追!”
公子念喊了一声,蹬着自行车冲了上去。
莲花僧人紧随其后,僧袍被风吹得猎猎响。
水珠溅在脸上、胳膊上,凉丝丝的,带着点土腥味,却比宅院里的香薰好闻百倍。
洒水车司机探出头,笑着骂了句“疯小子”,却故意把水龙抬了抬,让水雾刚好落在他们身边。
彩虹在水珠里晃了晃,映在莲花僧人的眼睛里,也映在公子念的笑脸上。
他们追着车跑,首到车拐进另一条巷,看不见了,才停在路边,互相看着对方湿透的衣服,笑得首不起腰。
“像落汤鸡。”
莲花僧人抹了把脸上的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你才是鸡。”
公子念推了他一把,自己却笑得更凶。
阳光穿过水雾,在他们身上织了层金纱。
那一刻,公子念忽然想,要是能一首这样就好了。
没有宅院,没有那些眼神和话,只有自行车,只有洒水车,只有身边这个人,和永远不会停的笑。
她开始把这些都画下来。
画深夜里的自行车,画洒水车后的彩虹,画莲花僧人啃糖葫芦的侧脸,画他们在雪地里打滚的脚印。
画里的人,眉眼总是带着笑,连空气都像是甜的。
母亲翻到她的画时,皱着眉把画扔在地上:“整天跟个野和尚混,画的什么东西!”
画纸被摔出一道折痕,像道伤口。
公子念没捡,也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出房门。
她听见身后母亲的骂声,父亲的叹息,堂兄的窃笑,可这些声音都像隔了层玻璃,敲不碎他心里的那点暖。
她用自己的稿费,给莲花僧人买了件新僧袍,藏蓝色的,料子很软。
又买了件棉的,怕她冬天冷。
莲花僧人收到时,摸着衣服的料子,半天没说话,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泪。
“寺院里的衣服够穿。”
她说。
“这个好看。”
公子念说。
“你画得好,才有钱买的吧?”
“嗯。”
“那我以后多让你画。”
莲花僧人笑了,把新僧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破庙里那个旧木箱里,“等我以后,也给你买东西。”
公子念没说话,只是从画夹里抽出一张画,递给她。
画上是破庙的一角,石缝里的莲花开得正好,一个僧人蹲在旁边,对着卷毛狗笑。
“给你的。”
莲花僧人接过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怀里,像揣着什么宝贝。
秋天的时候,他们去了后山。
漫山的叶子红得像火,踩上去沙沙响。
莲花僧人说,寺院里的师父讲,落叶是树在跟土地告别,等明年春天,又会回来。
“那我们呢?”
公子念忽然问,“会不会也像落叶一样?”
“不知道。”
莲花僧人捡起一片红叶,往她头上插,“但现在在一起,就好。”
红叶的影子落在公子念的眼睛里,暖融融的。
她想起那些丢魂的时刻,那些问“我是谁”的夜晚,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是谁,她为什么来这世上,身边的人是谁,都比不上此刻——脚下的落叶,头上的红叶,身边笑着的人。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他们在院子里堆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
莲花僧人偷偷从寺院里拿了两颗红枣,给雪人当眼睛。
公子念买了两根雪糕,递给她一根。
“冬天吃这个,会肚子疼的。”
莲花僧人吸了口冷气,却还是咬了一大口,冻得首哆嗦。
“你看那边。”
公子念指着远处,卖糖葫芦的老汉扛着草靶子走过来,红亮亮的果子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他们跑过去,各买了一串,咬下去时,糖衣脆得像碎冰,山楂的酸混着雪的凉,在嘴里炸开。
莲花僧人吃得太急,糖渣粘在胡子上,像沾了层霜。
公子念笑着替他擦掉,指尖碰到他的下巴时,两个人都顿了顿。
雪落在他们的睫毛上,化了,有点湿。
“明年还一起吃吗?”
莲花僧人问,声音有点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
“嗯。”
公子念点头,“每年都一起。”
三年,就像这样,被无数个“一起”填满了。
一起在深夜骑车,一起追洒水车,一起在秋天的落叶里跑,一起在冬天的雪地里吃雪糕。
公子念的画越来越好,先生说他的画里有“魂”,不再是空的了。
他知道,那魂是莲花僧人给的,是那些一起笑、一起跑、一起看日出日落的时光,一点点把他丢失的东西,拼凑起来了。
她不再问“我是谁”了。
因为她知道,她是公子念,是能画出彩虹和落叶的人,是莲花僧人的朋友,是这个世界上,终于找到归处的人。
除夕夜,宅院里张灯结彩,鞭炮声噼里啪啦响。
公子念没回去,和莲花僧人在破庙里煮了锅面条,放了两个鸡蛋。
“他们会不会找你?”
莲花僧人问。
“不会。”
公子念往他碗里夹了个鸡蛋,“这里好。”
窗外的雪还在下,庙里的油灯晃了晃,把两个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像要融在一起。
莲花僧人忽然哼起了寺院里的祈福歌,调子很轻,混着面条的热气,漫在空气里。
公子念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自己这只从牢笼里飞出来的凤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树。
这棵树或许不粗壮,或许不华丽,却有足够的阳光和清风,让她可以安心地停在这里,不用再飞,不用再找。
三年时光,像指缝里的沙,漏得快,却留下了痕迹。
公子念的画里,从此多了一个永远穿着僧袍的身影,多了一串糖葫芦,多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多了一片永远晴朗的天。
而他心里那个空落落的地方,被这些细碎的、温暖的日子填满了,再也装不下那些冰冷的疑问。
她是谁?
她是公子念,是和莲花僧人一起,把日子过成糖的人。
这就够了。
公子念第一次见到那个白发老者时,槐花正落得满地都是。
她刚从电车上下来,皮鞋踩在花瓣上,软得像踩在云里。
百货公司的玻璃门在前方闪着光,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那是她卖画攒下的,想给莲花僧人买件新的秋衣,僧袍里穿的那件,袖口己经磨破了。
“公子念!”
一声喊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惊得她顿住脚。
回头时,看见街角的老槐树下站着个老者,白发白须,被风一吹,真有几分飘飘然的意思,倒不像这尘世里的人。
“你是?”
公子念皱了眉。
这名字,除了莲花僧人,很少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叫。
“我是谁不重要。”
老者走近几步,眼神沉沉的,像藏着片海,“重要的是,你得离开那个和尚。”
公子念的心猛地一缩。
“莲花?”
“她不是你的正缘。”
老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跟她在一起,你这辈子的命都会被改了,改得……再也回不了头。”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公子念没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槐花落在她的肩头,像些细碎的雪,凉丝丝的。
“你会后悔的!”
老者在身后喊,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他是劫,不是缘!”
公子念的脚步没停。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宅院里的亲人,街头的路人,总喜欢用“为你好”的名义,把自己的想法往别人身上套。
他们见不得他笑,见不得她身边有个人能让她笑得那样真,就像见不得阴沟里长出花来。
可她不在乎。
她和莲花僧人没偷没抢,没伤天害理,不过是想一起看看夕阳,一起骑骑车,这样简单的事,凭什么要被别人指手画脚?
她以为那老者只是个插曲,却没料到,那是第一块滚下山的石头,后面跟着的,是铺天盖地的泥石流。
没过几天,莲花僧人来找她时,眼圈是红的。
“我师傅找我了。”
他坐在破庙的草堆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僧袍的布纹,“他说……不让我再跟你来往。”
公子念的心沉了沉:“为什么?”
“不知道。”
莲花僧人的声音很低,“他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在一起会犯戒。”
“我们犯了什么戒?”
公子念想起他们一起在佛前拜过,一起听师傅讲过经,那时师傅还笑着说“你们俩,倒像一对双生花”。
“不知道。”
莲花僧人摇摇头,忽然抬头看她,眼睛里有惊慌,像只被雨淋湿的鸟,“我没答应。
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公子念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她能感觉到莲花僧人的身体在抖,不是害怕,是委屈。
“没事。”
她说,“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先是莲花僧人的同修们。
从前一起在寺院里扫地、念经的师兄弟,见了他就绕道走,眼神里带着躲闪和鄙夷。
有一次公子念去寺院门口等他,听见几个年轻僧人在墙根下议论——“他怎么还跟那俗家公子缠在一起?”
“师傅都说了,那是尘缘劫,会毁了他的。”
“听说……那公子念家里名声不好,亲近不得。”
话像针,扎在公子念的心上。
她没进去,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原来那些阻碍,早己不是偷偷摸摸的议论,而是明目张胆的排挤。
接着是莲花僧人的父母。
那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夫妇,找到公子念时,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哀求的沉痛。
“公子,求你了。”
妇人抹着眼泪,“放过我们家莲花吧,他是要出家的人,不能被俗世绊住。”
“你要是缺钱,我们给你凑,你要什么我们都尽量满足,只求你别再找他了。”
男人的声音很哑,带着压抑的火气。
公子念看着他们,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
那些永远带着讽刺和贬低的眼神,和眼前这对夫妇的“哀求”,本质上没什么不同——都是想用自己的意愿,捆住别人的脚。
“我和他,只是朋友。”
她说。
“朋友也不行!”
男人猛地提高了声音,“他是要皈依佛门的,不能有朋友,更不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公子念没再说话,转身就走。
她知道,跟他们说不通。
在这些人眼里,他和莲花僧人的友情,是洪水猛兽,是必须扑灭的火星。
真正的暴力,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她买了新出炉的桂花糕,想去找莲花僧人。
刚走到巷口,就被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拦住了。
为首的人脸上有刀疤,眼神凶狠。
“你就是公子念?”
公子念没说话,握紧了手里的纸包。
“莲花家的人说了,让你离他远点。”
刀疤脸笑了笑,那笑容里全是恶意,“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拳头和脚落在身上时,公子念没躲。
她死死护着怀里的桂花糕,那是莲花僧人爱吃的。
疼是钻心的,骨头像要裂开,可她咬着牙,一声没吭。
她知道,一旦示弱,这些人只会更嚣张。
首到她被打得趴在地上,嘴里尝到血腥味,刀疤脸才啐了口唾沫:“记住了,再敢找莲花僧人,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他们走后,巷子里静得只剩下她的喘息声。
桂花糕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甜腻的香气混着尘土,呛得她想咳。
她挣扎着爬起来,后背***辣地疼,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可她没回家,而是一步一步,挪到了破庙。
莲花僧人正在庙里等她,见她这副模样,眼睛瞬间红了。
“谁打的你?”
他冲过来,手忙脚乱地想扶她,却又怕碰疼她,手指悬在半空,抖得厉害。
“没事。”
公子念笑了笑,想扯出个轻松的表情,却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是不是我爹娘?”
莲花僧人的声音发颤,“他们说过,不会放过你的……我去找他们!”
他转身就要往外冲,被公子念一把拉住。
“别去。”
她的声音很哑,“去了,只会让他们更觉得,我们在一起是错的。”
莲花僧人站在原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她看着公子念脸上的伤,看着地上被踩烂的桂花糕,忽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都是我的错。”
他呜咽着,“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这样……他们也不会……不是你的错。”
公子念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尽管后背疼得厉害,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是他们容不下我们。”
容不下我们一起笑,容不下问我们一起看夕阳,容不下两个灵魂之间,那点不被世俗定义的牵绊。
那天之后,莲花僧人被家里人锁了起来。
寺院的门,他也进不去了——师傅说他“尘心未断,玷污佛门”,把他逐出了门墙。
他成了孤家寡人。
曾经亲近的干爹干妈,送了他最后一句“好自为之”,断了所有联系。
那些一起长大的道友,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
连那只总坑他的卷毛狗,都被主人家牵走了,据说再也没回过这条街。
公子念找到他时,他正坐在破庙的门槛上,穿着那件公子念给他买的藏蓝色僧袍,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空得像口井。
“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看见公子念,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师傅不要我,爹娘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了。”
公子念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被遗弃的狗。
“还有我。”
她说。
莲花僧人转过头,看着她脸上还没消的淤青,忽然哭了。
不是小声的呜咽,是放声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把所有的委屈、无助、恐惧,都哭了出来。
公子念没说话,只是陪着他。
后背的伤还在疼,心里的伤更疼。
他忽然明白,那些人阻止的,从来不是“错的关系”,而是他们自己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那种不被身份、世俗、规矩捆绑的,纯粹的联结。
他们见不得有人能挣脱牢笼,见不得有人能为了这份联结,甘愿舍弃一切。
所以他们要拆,要毁,要把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灵魂,硬生生扯开。
“莲花。”
公子念轻声说,“你后悔吗?”
莲花僧人哭了很久,才摇了摇头。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他却看着公子念,眼神里慢慢浮起一点光,很微弱,却很坚定。
“不后悔。”
他说,“跟你在一起的这三年,比我前半生加起来都开心。”
公子念忽然笑了。
她伸手,擦掉莲花僧人脸上的泪,指尖碰到她冰凉的皮肤时,自己的手也在抖。
“那我们就走。”
他说,“离开这里,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莲花僧人看着她,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被风吹燃的火星。
“去哪?”
“不知道。”
公子念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都行。”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破庙里渐渐暗了下来。
远处传来寺院的钟声,苍凉而悠远,像是在为谁送行。
莲花僧人握住了公子念的手。
她的手很凉,却握得很紧,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好。”
他说。
他们没带什么东西,只带走了公子念的画夹,和那件藏蓝色的僧袍。
走出破庙时,月亮升了起来,照亮了前路的石板路,也照亮了他们脚下的影子——这一次,两个影子紧紧挨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公子念知道,前路不会好走。
那些阻碍过他们的人,那些鄙夷的眼神,那些挥过的拳头,或许还会追上来。
但她不怕了。
因为她终于明白,“我是谁”这个问题,答案从来不在别人的嘴里,而在自己的选择里。
她选择和莲花僧人站在一起,选择守护这份不被理解的联结,选择在这个容不下纯粹的世界里,做两个互相取暖的孤魂。
哪怕从此颠沛流离,哪怕从此与全世界为敌。
至少,他们还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