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如同灼人的烈焰,将东宫的新房包裹得密不透风。
龙凤红烛在鎏金烛台上噼啪作响,流下厚重的泪,映照着满室刺眼的喜庆。
沈知微端坐在宽大的喜床上,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留下月牙似的白痕,唯有那尖锐的痛楚,才能勉强将汹涌的酸涩压回心底。
白日里喧嚣的锣鼓、震耳的鞭炮、司仪冗长的唱喏……此刻都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噪音。
唯有竹林深处,那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玉簪断裂声,在耳边反复回荡,
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顾淮安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那一刻,
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无能为力的绝望。“吱呀——”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带来一股浓烈的酒气,也打破了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太子萧景琰走了进来。
大红的喜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添半分喜气,反而衬得他眉宇间的阴鸷与冰冷更加深重。
他步履沉稳,眼神却锐利如刀,径直落在沈知微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讥诮。
龙凤盖头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扯下。沈知微下意识地抬眼。烛光跳跃,
映着萧景琰棱角分明的脸,俊美却冰冷。他眼底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那潭底翻涌着的、被强行拆散的怨怒。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烛火不安的跳动声。“孤的太子妃,”萧景琰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清晰地砸在沈知微耳膜上,“好手段。
”沈知微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那寒意冻伤。然而,
那点痛楚瞬间被一股更尖锐的愤怒和委屈点燃。她挺直了被凤冠压得僵硬的脊背,
迎着萧景琰冰冷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同样毫无温度的弧度,
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新房里响起:“彼此彼此,殿下。”那笑容,像冰面上绽开的花,美丽,
却毫无暖意。她眼底深处,是同样被碾碎的骄傲和同样不肯低头的倔强。她沈知微,
何尝不是被家族生生推入这金丝牢笼?她失去的,又岂止是一段情?萧景琰眸色骤然一沉,
那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诧异,随即被更深的阴霾覆盖。他猛地俯身,
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狠狠攫住沈知微小巧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冰冷的呼吸。“彼此?”他低沉的嗓音里压抑着风暴,
“孤倒要看看,你这‘彼此’,能在这东宫撑多久!”那夜之后,
东宫便成了两个冰冷孤岛对峙的战场。太子萧景琰与太子妃沈知微,各自占据着宫殿的两端,
井水不犯河水,却又无时无刻不散发着对彼此的疏离与戒备。宫人们屏息凝神,
连走路都踮着脚尖,唯恐触怒了其中任何一位主子。这份刻意维持的冰冷平衡,
在三月后的一场朝堂风暴中被彻底打破。御书房内,气氛肃杀如冰。龙椅上的皇帝面沉似水,
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雷霆之怒。一封密报,如同淬毒的利刃,直指太子萧景琰——私通北狄,
意图谋反!证据,是一封盖着太子私印、言辞露骨的所谓“密信”。“逆子!你有何话说?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德妃一身素雅的宫装,
此刻却掩不住眼角眉梢那抹精心算计过的悲悯与震惊。她扶着皇帝的手臂,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陛下息怒!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怎会如此糊涂?
定是…定是有人构陷!”她目光“担忧”地投向立于阶下、面色铁青的萧景琰,那眼神,
却更像是在欣赏猎物垂死的挣扎。萧景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脊背挺得笔直,
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愤怒和冤屈在他胸中翻江倒海,然而那封伪造得几乎天衣无缝的信,
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钉死。他百口莫辩。他快速扫视着殿内,父皇的盛怒,
德妃的伪善,朝臣们或怀疑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像一张巨大的网,勒得他几乎窒息。冷汗,
无声地浸透了他明黄色太子常服的后背。他抬头,
目光下意识地掠过殿门方向——那个他从未指望过的位置。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殿门处传来沉稳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绝望的僵局。沈知微来了。她没有身着繁复宫装,
只一身清雅的月白常服,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支素玉簪。她步履从容,仪态端方,
径直走到殿中,无视了德妃瞬间变得凌厉的目光和萧景琰眼中骤然升起的惊疑。
她朝着皇帝盈盈拜下,声音清越平静,如同玉石相击:“父皇容禀。事关国本,儿臣斗胆,
有物证呈上。”皇帝布满阴霾的眼睛锐利地扫向她:“呈!
”沈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封看起来同样陈旧的信函,双手高举过顶。内侍总管立刻上前接过,
恭敬地呈到御前。“此信,”沈知微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大殿中,“乃十年前,
德妃娘娘亲笔写给其父、时任兵部侍郎的王大人的家书。
信中提及当年北疆军粮调配的‘非常之法’……父皇可细察笔迹,
再比对今日所谓太子通敌密信之字迹,是否……如出一辙?”“轰!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御书房内!德妃脸上那伪装的悲悯瞬间碎裂,
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她指着沈知微,
手指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皇帝猛地抓起那封旧信,又抓过那封所谓的“通敌密信”,两相对照。
他的脸色从铁青转为赤红,再由赤红变为可怕的酱紫。那熟悉的、属于德妃的娟秀字迹,
在特定的笔锋转折处,确实带着无法否认的相似!“毒妇!
”皇帝暴怒的吼声震得殿梁簌簌发抖,手中的两封信被他狠狠掼在德妃脸上,
“你…你竟敢…构陷储君!”德妃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只有绝望的呜咽。
她的儿子,那位一直缩在角落里、脸色灰败的齐王,此刻也彻底瘫倒在地,抖如筛糠。
一场足以倾覆东宫的风暴,在沈知微平静的几句话语和两封信函下,烟消云散。散朝时,
萧景琰步履沉重地走出御书房。炽烈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眩晕。他在宫道旁停下脚步,
看着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在前方不疾不徐地走着。他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她。“沈知微。
”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从未有过的郑重。沈知微闻声停下,转过身。
阳光勾勒着她清丽的侧脸轮廓,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方才在御书房内搅动风云的并非是她。
萧景琰走到她面前,距离比新婚之夜近了许多,却再无那时的剑拔弩张。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带着洞悉一切的聪慧,也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他沉默片刻,
最终只低声说了两个字,却重逾千斤:“多谢。”沈知微微微一怔,
随即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算是回应,并未多言,转身继续前行。这一次,
萧景琰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
望着她挺直的背影在宫墙的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渐行渐远,
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他深邃的眼眸中,
冰封的河面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一种全新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滋长。
那不仅仅是感激,更有一种被震撼后的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
东宫的气氛,因为这共同对抗外敌的胜利,悄然发生着变化。虽然两人依旧疏离,
但那份尖锐的敌意,如同春阳下的薄冰,正在缓慢消融。
宫人们偶尔能看到太子踏入太子妃的书房,或是太子妃在回廊“偶遇”太子时,
两人能简短地交谈几句朝堂之事。言语间虽无温存,却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很快被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打破。御花园的莲池畔,时值初夏,
荷花初绽,碧叶亭亭。萧景琰难得有片刻闲暇,正站在池边赏荷。
沈知微则在不远处的凉亭内,安静地翻着一卷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拔高的娇嗔由远及近。“表哥!表哥等等我!
”苏玉娇穿着一身娇艳的桃红衣裙,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她一把挽住萧景琰的胳膊,声音甜得发腻,眼角余光却挑衅地扫过凉亭里的沈知微。
萧景琰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语气疏离:“苏表妹有事?
”苏玉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委屈地撅起嘴:“表哥如今成了太子,就不理玉娇了么?
以前我们……”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凉亭里的人听清。
沈知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书页翻动的声音清脆而规律。萧景琰的脸色沉了下来:“慎言。
孤还有事。”他转身欲走。“表哥!”苏玉娇急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
“你是不是被她迷住了?她不过是个……”“住口!”萧景琰厉声喝止,眼中已蕴起薄怒。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苏玉娇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像是被萧景琰的呵斥吓到,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伴随着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啊——太子妃你为何推我!”整个人直直地向莲池倒去!
水花四溅!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萧景琰下意识地伸手,
却只抓到了苏玉娇扬起的披帛一角。他猛地回头,
目光如电射向凉亭——他本能地以为是沈知微被激怒动了手。然而,
凉亭内的沈知微依旧端坐着,手中的书卷甚至没有放下。她只是微微抬起了头,
平静地看向莲池方向,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眼神冷静得近乎漠然。
就在苏玉娇尖叫落水、水花溅起的刹那,
两道敏捷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从旁边的假山后冲出!“噗通!”“噗通!
”两个身形矫健、显然熟识水性的宫婢毫不犹豫地跃入池中。她们动作迅捷,目标明确,
一左一右架住在水中胡乱扑腾、尖叫不止的苏玉娇,毫不费力地将她拖向岸边。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从苏玉娇落水到被拖上岸,不过短短十数息时间。
岸上早已围拢了几个惊呆的宫人。苏玉娇浑身湿透,精心梳妆的发髻散乱,
昂贵的桃红衣裙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她惊魂未定,冻得瑟瑟发抖,
却不忘立刻伸手指向凉亭,声音因愤怒和寒冷而扭曲变形:“是她!是太子妃推我!表哥!
你要为我做主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缓缓起身、走出凉亭的沈知微身上。
沈知微步履从容,走到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犹如落汤鸡般的苏玉娇。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苏小姐,
”沈知微的声音清晰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本宫方才在亭中看书,
离你足有十步之遥,如何推你?”她顿了顿,
目光转向那两个浑身滴着水、却恭敬垂首侍立一旁的宫婢,语气平淡无波,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想来是池边湿滑,苏小姐一时不慎,失足落水罢了。
幸而本宫这两个粗使婢子手脚还算麻利。带苏小姐下去更衣,熬碗姜汤驱寒。
”轻飘飘几句话,便将一场意图明显的构陷,定性为一场无足轻重的意外。“不!你胡说!
就是你推的我!你嫉妒我!”苏玉娇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扑向沈知微,
却被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宫婢牢牢按住。她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池水和泪水糊成一片,状若疯妇,
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萧景琰就站在一旁,全程目睹。
他看着苏玉娇那张因嫉妒和谎言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她不顾廉耻地污蔑沈知微,
仪态的疯狂嘶喊……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厌恶、失望甚至还有一丝难堪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他曾经珍视过的青梅竹马,他记忆中那个天真娇憨的表妹,
何时竟变成了这般丑陋不堪的模样?那一点因过往情分而残存的最后怜惜,在这一刻,
彻底烟消云散。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了,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彻底的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