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白归来二零二五年七月十六日,星期三。
七十三岁的杨卫国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国家赔偿决定书,
站在村委会那面风吹日晒、贴满了各种通知、告示和小广告的公告栏前。
公告栏的水泥柱子有点歪,像他站久了有点酸的腰。
新贴上去的、盖着鲜红公章的《关于杨卫国正当防卫不予追究刑事责任及国家赔偿的通告》,
在周围泛黄卷边的旧纸堆里,显得格外扎眼,像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烙铁,
烫得他浑浊的老眼生疼,眼眶里蓄着水汽,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拾柒万圆整。
”赔偿金额那栏的数字,他看了好几遍。五年零三个月,一千八百多个日夜,就值这个数?
可钱买不回时间,买不回孙子小满丢失的那几年无忧无虑的童年,
也买不回街坊邻居那些躲闪的眼神和背后的指指点点。他的目光死死咬住通告的最后一行字,
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杨卫国系正当防卫,依法不承担刑事责任。”2 生死刀反反复复,
像要把这行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公告栏的玻璃下面,还沾着几块隔夜的泥点子,暗褐色,
干巴巴地糊在那儿,猛地就让他想起了八年前那个闷热得喘不过气的夏夜,
地上那摊同样暗褐色的、黏稠的血。时间哗啦啦倒流,回到二零一七年八月三十一日,
那个蝉鸣能把人耳朵吵聋的傍晚。临江镇像个被丢进蒸笼的包子,
热腾腾的暮气裹着家家户户的饭菜香。杨卫国坐在自家小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荫凉底下,
一把破蒲扇摇得有气无力,吱呀作响。八岁的孙子小满依偎在他怀里,眼睛瞪得溜圆,
听他讲《水浒传》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段子。“那鲁提辖啊,生得是面圆耳大,鼻直口方,
腮边一部貉臊胡须......”杨卫国正讲到兴头上,学着鲁智深捋胡子的样子,
蒲扇拍得大腿啪啪响,“......心头那把无名业火,焰腾腾地按捺不住!
只见他——”“咣当!!!”一声巨响,院门被一股蛮力狠狠踹开,门轴发出痛苦的***,
震得门楣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堵在门口,像座移动的酒山。是王猛。
镇上出了名的混不吝,早年在屠宰场干过,左胳膊上盘着一条褪了色的青龙纹身,
如今靠着在镇上收点“管理费”和耍横过活。他半边脸上糊着暗红的血痂,黏着几缕头发,
手里还拎着个见了底的白酒瓶子,酒气混着汗馊味扑面而来。“杨......杨老头!
”王猛舌头打着卷,手指头几乎戳到杨卫国鼻子上,“你家......你家那破屋顶!
瓦片掉下来砸......砸老子头了!瞧见没?血!你......你得赔!
”小满吓得一哆嗦,小身子直往爷爷背后缩,只探出半个脑袋,
怯生生地说:“王......王叔叔,我家的厨房......去年就修好了,
早不掉瓦了呀......”孩子的童音在酒气熏天的蛮横面前,显得细弱又可怜。
“小兔崽子!还敢......还敢跟你王大爷顶嘴!?
”王猛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猛地盯住小满,像是饿狼发现了猎物。毫无征兆地,
他突然像头失控的野牛,两步就冲了过来!蒲扇大的、布满老茧的手,
铁钳般一把死死掐住了小满细嫩的脖子!“呃......”小满的惊呼被扼在喉咙里,
小脸瞬间由红转紫,两条小腿在空中徒劳地乱蹬,小手拼命去掰那铁箍一样的手指,
却纹丝不动。孩子的眼睛因为窒息和恐惧,瞪得极大,眼球都要凸出来,
里面全是濒死的绝望。“放开他!王猛你疯了!”杨卫国脑子里“嗡”的一声,
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鲁智深那句“该出手时就出手”仿佛不是从书里来的,
而是从骨髓深处、从每一个被愤怒和恐惧点燃的细胞里炸响!
求生的本能和对孙子的护犊之情压倒了一切理智。
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墙角剁猪草用的那把老旧的钩刀——刀身不长,但刃口磨得雪亮,
木柄被汗水浸得油光发黑。没有思考的时间!杨卫国几乎是扑过去的,
抄起那把沉甸甸的钩刀!暮色四合的小院里,一道冰冷的弧光带着破风声,狠狠劈下!
“噗嗤!”第一刀,结结实实砍在王猛那纹着青龙、肌肉虬结的右肩胛骨上!王猛吃痛,
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掐着小满脖子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小满趁机大口吸气,
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啊!!!”王猛剧痛之下,凶性更炽,竟不顾肩上的伤,
另一只手攥着酒瓶子就朝杨卫国头上抡来!杨卫国心一横,钩刀顺势反撩!“咔嚓!
”第二刀,正劈在王猛抡酒瓶的胳膊肘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酒瓶子脱手飞出,
“啪”地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血珠,像突然降下的小雨点,
“噗噗”地溅在旁边的丝瓜架上,染红了翠绿的叶子和垂挂的丝瓜。
剧痛终于彻底瓦解了王猛的凶性,他惨叫着松开了掐着小满的手,
捂着血肉模糊的胳膊肘和肩膀,像只被戳破的皮球,蜷缩着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小满软软地滑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小脸惨白。杨卫国握着滴血的钩刀,
胸口剧烈起伏,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看着地上哀嚎的王猛,
又看看惊魂未定、眼泪汪汪的孙子,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才猛地攥住了他的心。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后来在法庭上,
他无数次强调:“第三刀是他扑上来要抢刀!我没想真砍死他!”3 铁窗岁月可惜,
院角那个半死不活的监控探头,只拍到了王猛倒地蜷缩的画面,和他举着刀站在旁边的身影。
那把救命的钩刀,冰冷地躺在物证袋里,成了指控他“故意伤害”最有力的铁证。
时间像蜗牛爬,两年后开庭。杨卫国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挺直了腰板站在被告席上,
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栏杆,手背上青筋毕露。他梗着脖子,一遍遍重复:“我是正当防卫!
他要掐死我孙子!”声音嘶哑却固执。旁听席挤满了临江镇的乡亲,
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苍蝇。有人摇头叹气:“老杨头糊涂啊,认个错赔点钱不就完了?
非得硬杠,这下好了......”也有人低声嘀咕:“王猛那***该!
就是下手重了点......”法槌“咚”地一声敲响,肃静下来的法庭里,
杨卫国越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儿子儿媳中间的小满。十岁的孩子,小脸绷得紧紧的,
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铅笔,正低头在练习本上画着什么。他看得真切,
小满画的是一面歪歪扭扭的盾牌,旁边还用力地写着几个稚嫩却坚定的字:“保护爷爷”。
法官的声音平板无波,像一台缺乏润滑的机器在宣读判决书:“......综合本案证据,
被告人杨卫国持械伤人时,
害是否仍在持续存疑......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判处***一年!
”话音落下,旁听席一阵骚动。杨卫国没哭,也没喊,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反而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他猛地举起戴着冰冷手铐的双手,
朝着孙子小满的方向,用力地、笨拙地比了一个“V”字。“爷爷是奥特曼!!
”小满带着哭腔的童音,像颗小炸弹一样在肃穆的法庭里炸开。短暂的死寂后,
旁听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和议论。法警愣了一下,看着老人那倔强又带着点滑稽的姿势,
再看看那个喊“奥特曼”的孩子,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悄悄伸手,
稍微松了松杨卫国腕上那副过于沉重的手铐。狱中的日子是灰色的,
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囚服。第八个月,一个能把人晒脱皮的放风日,杨卫国被叫去接电话。
是儿子打来的,声音压得很低,
被几个混小子堵着骂......骂他是‘杀人犯的孙子’......孩子回家哭得厉害,
饭也不吃......”杨卫国攥着那个冰冷的塑料话筒,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水泥地被太阳烤得滚烫,那股灼热顺着脚底板直冲头顶,
烫得他眼睛发酸,眼前一片模糊。他死死咬着牙关,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硬是把那汹涌的泪意憋了回去。那天晚上,
他扒着狭小囚室冰冷的铁窗,望着外面那轮清冷的、缺了一角的月亮,
恍恍惚惚想起了小满刚出生时,自己亲手写的那副贴在门框上的红对联:“守法如守月,
爱孙似爱梅。”月光惨白,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也照着心口那道看不见的、汩汩流血的伤。
一年刑满出狱,杨卫国回到熟悉的临江镇,却像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他成了小镇的一道“奇观”。以前一起在河边下棋、遛弯的老伙计们,远远看见他,
要么假装没看见,要么就刻意绕道走开,那眼神躲闪得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菜市场里,
那个卖肉的胖老板,以前见面还热情地喊声“杨叔”,如今当他走到肉摊前,
那老板“哎呀”一声,手里的砍刀“不小心”一滑,
一大挂油腻腻、血糊糊的猪大肠就精准地甩到了他洗得发白的旧布鞋上,
黏糊糊、滑腻腻的触感,恶心得他胃里一阵翻腾。老板皮笑肉不笑地道歉:“哟!杨叔,
对不住对不住!手滑了!您老......没事吧?”那语气里的奚落和疏离,
比猪大肠的腥臊味还冲。最诛心的,还是小满。孩子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不再像小尾巴一样黏着他,更不肯让他接送上学放学了。有次杨卫国实在想孙子,
偷偷跑到学校门口,隔着马路远远看着。放学铃响,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涌出来。
他看到小满和一个同学推搡着,不知说了什么,小满突然激动起来,
竟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塑料玩具刀,对着同学胡乱比划着,
稚嫩的嗓音却喊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狠话:“我砍死你!像我爷爷那样!!”那句话,
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杨卫国的心窝子。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靠在冰冷的电线杆上,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爸,
这地方......咱待不下去了。”儿子把一摞厚厚的申诉材料重重摔在桌上,
旁边堆着《刑法详解》、《正当防卫司法实践与案例研究》之类的书,书页都翻卷了边。
“省城那边我托人问了,能租个小房子,咱搬走吧?”杨卫国沉默地摇了摇头,
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他不再去河边下棋,也不再去菜市场受气。
每天雷打不动,天刚蒙蒙亮,他就出现在县法院门口那条长长的台阶下。起初,
门口的保安老陈像赶苍蝇一样驱赶他:“老头儿,别在这儿杵着!影响不好!
”杨卫国也不争辩,就默默地退到马路对面的树荫下,一站就是一天,
像一尊沉默的、生了根的雕像。日子久了,老陈的态度也变了。有天中午太阳毒辣,
老陈端着一杯凉茶走过来,塞到杨卫国手里:“杨叔,喝口水吧,
这大太阳的......您老比我们打卡机还准时。”那杯凉茶,带着点茶叶沫子,喝下去,
却暖了老人冰冷的四肢百骸。希望的转机,像一把在角落里生了厚厚铜锈的钥匙,
直到二零二二年的寒冬才“咔哒”一声,艰难地拧开了门锁。最高法发布了新的指导意见,
白纸黑字强调“法不能向不法让步”,“正当防卫的认定标准要适当放宽”。
这消息像一股暖流,融化了杨卫国申诉路上厚厚的坚冰。再审的裁定书送到的那天,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不堪重负,“咔嚓”一声,
一根粗壮的枝桠被厚厚的积雪硬生生压断了。
杨卫国怀里紧紧抱着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裁定书,
像个孩子一样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站在那棵断枝的老槐树下,一动不动。
雪落满了他的头发、肩膀,像撒了一层厚厚的白糖。他就那么站着,
直到夜色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直到雪花在他身上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没人知道那几小时里,这位沉默的老人心里,是翻江倒海,还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4 正义之翼次年五月,春暖花开。检察院最终做出了撤诉决定。
走出法院庄严大门的那一天,阳光亮得晃眼。杨卫国手里紧紧攥着那张《不***决定书》,
薄薄的一张纸,却让他感觉脚步从未如此轻快。他没有直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