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湘西的秋雨，缠缠绵绵，带着透骨的阴湿，把天地都浸得灰蒙蒙一片。
雨丝沙沙地打在义庄那两扇朽烂的木门上，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刮挠。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腐败的味道、刺鼻的劣质桐油味，
还有一丝属于死亡本身的、挥之不去的甜腥，如同熟透后开始腐烂的果子，幽幽地钻入鼻腔。
我放下磨得锃亮的柳叶刀，指尖残留着上一具浮尸的冰冷湿滑。
那是个在酉水河泡了七八日的渔家女，皮肉被水浸得发白发胀，缝合时触感如同湿透的棉絮，
带着河底淤泥的土腥。搓了搓冻僵麻木的手指，
指尖因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死气里而泛白起皱。目光投向义庄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角落里，一张粗糙的门板临时搭在两条瘸腿板凳上，上面盖着一块半旧的白麻布，
边缘洇开大团暗红发黑的污渍，是凝结的血块混合了泥水雨水，散发出浓重的铁锈味。布下，
是昨日几个面无人色的乡民，用一领破草席胡乱卷着，
拖死狗般拖进来的残躯——赶尸匠王老倌。老里正那张布满褶子的脸煞白煞白，
山羊胡子抖个不停，
拾掇…落个囫囵身子下葬…村里…村里实在凑不出整副棺木钱了…” 他浑浊的老眼躲闪着，
不敢看那草席卷，也不敢看我，说完便逃也似的冲进了门外迷蒙的雨幕，
连他那把破油纸伞都忘了拿。沉重的麻布被掀开一角，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恶臭猛地冲了出来。
有的甜腥、山野泥土的湿冷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野兽啃噬猎物后残留的膻臊味，
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被我强行压了下去。
供桌上那盏昏黄如豆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线摇曳着，
勉强照亮门板上那副地狱般的景象。饶是我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残缺尸首，
心头仍是被重重锤了一下，沉甸甸地往下坠。那几乎不成人形。头颅尚在，
花白的头发被血污、泥浆和枯叶纠结成一团，紧贴在头皮上。一张脸呈现出死人的青灰色，
皮肉松弛下坠，双目圆睁着，浑浊的眼珠早已失去神采，却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恐惧与痛苦，
嘴巴大张成一个黑洞洞的“O”形，仿佛临死前发出过无声的惨嚎。致命的伤口在脖颈处，
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裂口，几乎将脖子斩断了大半，皮肉狰狞地翻卷着，
露出底下惨白的颈骨茬口，断裂的血管像枯萎的蚯蚓耷拉出来。左肩连同整条手臂不翼而飞，
断口处筋肉被暴力撕裂，参差不齐，白森森的骨茬支棱着，带着清晰的啃噬痕迹，
像是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撕扯下来。胸腹更是惨不忍睹，几道斜斜划过的巨大爪痕深可见骨，
皮开肉绽，肋骨断裂，刺穿了皮肤，隐约可见里面破碎不堪、被雨水泡得发白发胀的内脏，
如同被捣烂的浆糊。右腿膝盖以下消失无踪，
断口同样撕裂；左腿则以一种完全违反常理的角度扭曲着，小腿骨明显折断。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尸体躯干四肢遍布着密密麻麻、深可见骨的撕咬痕迹，
如同被一群饥饿的鬣狗疯狂啃噬过，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发黑，
透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污浊邪气，绝非寻常野兽所为。我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些。
昏黄的光线下，那些伤口细节愈发清晰。指尖拂过冰冷皮肉上的断口边缘和巨大的爪痕深处。
触感坚硬而冰冷。那爪痕的间距、深度、撕裂的角度，那断口处肌肉纤维被强行扯断的纹理，
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狂暴力量，更浸染着一种不属于阳间的、冰冷的阴毒气息。
不是熊罴虎豹，也不是刀斧利刃，更像是…某种非人的存在。
目光最终落在他唯一还算完好的右手上。那只手，五指僵硬如铁钩，死死地紧握着，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人的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仿佛临死前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护住掌心里的东西。我伸出手，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更加冰冷僵硬的指节。那握力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死人的执拗。
我不得不加大力气，甚至能听到指骨在僵硬的肌腱压迫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一根一根，
费力地掰开那铁钳般的手指。掌心里，赫然躺着一盏灯。一盏极其古旧的青铜灯。
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通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幽绿色的铜锈，
如同深潭底沉积了千百年的苔藓，斑驳而沉重。灯盏的形状很奇特，
像一朵半开的、含苞待放的莲花，花瓣微微向内收拢，
托着中间一个小小的、同样布满铜锈的圆形灯盘。灯盘里，
残留着一层薄薄的、近乎干涸的暗黄色粘稠油脂，
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奇异气味——像是陈年的油脂混合了某种不知名草药的苦涩，
底子里又隐隐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腻，如同腐坏的蜜糖。灯盘中心，
立着一截极短的灯芯，黑乎乎的，如同烧焦的草梗，顶端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火星，
在昏暗中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寂灭，融入永恒的黑暗。引魂灯！
冰锥般的三个字瞬间刺穿脑海！湘西赶尸一脉秘传的器物！传说此灯以秘法炼制，
灯油非比寻常，能照亮幽冥之路，安抚亡魂，指引尸身归乡。灯在人在，灯灭魂消！
王老倌死状如此凄惨绝伦，魂魄竟还未彻底消散，全靠这盏灯吊着最后一点残存的灵光？
那么，他死前究竟遭遇了什么？这灯…是他拼命护住的最后希望？
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盏冰冷的青铜灯。入手竟是意外的沉重，铜锈的触感粗粝冰凉，
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瞬间蔓延至整个手臂。
灯盘里残余的油脂气味似乎也因我的触碰而更清晰了些，那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
直冲鼻腔，令人眩晕。供桌上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将我和门板上那具残破尸首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在斑驳潮湿、布满霉斑的墙壁上，
晃动如同幢幢鬼影。义庄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永无止境的沙沙雨声，
像是无数细碎而冰冷的窃窃私语。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铅块般的重量，沉沉地压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滞涩。这灯，是个烫手的山芋，更是招祸的根苗。王老倌的死，
绝非偶然，更非寻常野兽所为。这盏引魂灯，便是他拼死留下的线索，
也可能是…索命的诅咒。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莫名的恐慌，
将那冰冷沉重的青铜引魂灯轻轻放在旁边一个稍微干净些的矮凳上，
离那昏黄的油灯稍远一些。那点微弱的暗红火星，在厚重铜锈的包裹下，几乎看不真切，
却像一只垂死的眼睛，固执地凝视着这片污秽的黑暗，也凝视着我。拿起针线盒，
取出最粗的弯针和坚韧的桑皮线，开始收拾眼前的残局。冰冷的丝线穿过冰冷肿胀的皮肉，
发出轻微而滞涩的“噗噗”声，每一次穿刺都带出暗红色的组织液。
我竭力让自己专注在手上的动作，不去看矮凳上那盏诡异的灯，
不去想那灯盘里所剩无几的油脂。然而，那灯散发出的微弱而奇异的甜腻腐朽气味，
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固执地钻进我的鼻孔，缠绕在我的意识边缘，挥之不去。
断裂的颈骨需要仔细对合，用鱼鳔胶勉强粘住断茬，再用粗线密密缝合撕裂的皮肉，
勉强将头颅固定在残躯上。撕裂的胸腹皮肉要一层层、一点点地归拢，用大针粗线勉强缝合，
遮盖住那些破碎的内脏。那缺失的左臂和半截右腿，
只能去墙角柴堆寻些大小相仿的直溜树枝，削尖了头尾，用白布紧紧裹缠，
再塞进空荡荡的袖管和裤腿里，外面套上他原本那件染血的破旧靛蓝布褂和裤子，聊作填充，
让这残躯看起来勉强有个“人形”。这是缝尸人最后的慈悲，也是最大的无奈。
针线在冰冷僵硬的皮肉间穿梭，如同在缝补一件破烂不堪的布偶，
只是这布偶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时间在针线的穿梭和窗外单调、永不停歇的雨声中缓慢流逝。
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变得微弱起来，光线愈发暗淡昏黄，义庄内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
几乎要吞噬掉仅存的光明。角落里的黑暗仿佛有了实质，蠢蠢欲动，不安地翻涌着。
寒意越来越重，顺着地面和墙壁往身体里钻。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缝完最后一针，
在断颈处打上一个死结，剪断线头时，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而来。
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我直起身，腰背酸痛僵硬得像不是自己的，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矮凳上的青铜引魂灯。心，猛地一沉！那灯盘里，残余的暗黄油脂，
不知何时竟已消耗殆尽！只留下一圈干涸发黑的痕迹，紧紧贴在灯盘底部，如同凝固的血痂。
灯盘中心，那截黑乎乎的灯芯顶端，那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暗红火星，
此刻正剧烈地、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每一次亮起都带着一种垂死挣扎般的刺目红光，
每一次熄灭都仿佛坠入永恒的冰冷深渊。它的每一次闪烁，都像一把无形的锤子，
带着冰冷的寒意，重重敲打在我的心脏上，让我的呼吸也随之停滞！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头皮一阵发麻！我猛地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睛死死盯住那疯狂闪烁、行将熄灭的火星，
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就在那火星闪烁到极致，
光芒骤然变得刺眼、仿佛要最后一次燃尽所有的那一瞬间——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义堂中央！离我不到三步远的距离！不是从门口进来，也不是从角落浮现，
就那么突兀地、直挺挺地站在了那里！
正是那门板上刚刚被我“拾掇”过的、残破不堪的王老倌！此刻，
他看起来依旧是那副惨烈的模样——头颅歪斜地连接在勉强缝合的脖颈上，左肩空荡荡，
胸腹处巨大的爪痕清晰可见，缝合的针脚像丑陋的蜈蚣爬在青灰色的皮肉上，
断腿处支棱着裹了白布的假肢。但不同的是，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败色泽，
如同蒙尘的、劣质的琉璃，边缘模糊不清，丝丝缕缕地逸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不再空洞死寂，
里面燃烧着一种极其痛苦、极其怨毒的火焰，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那眼神，
充满了不甘、愤怒，还有一种急切的、想要倾吐什么的疯狂！他张开了嘴，
那张在尸体上大张着的嘴，此刻在灰败透明的脸上开合着，发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
那不是人声，更像是无数破碎的、被强行挤压在一起的音节，混合着风穿过狭窄缝隙的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