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细作,但我是个失败的细作。我自幼便没了父母,组织看我年纪小,模样憨厚,
觉得可以培养。可后来他们说我资质差,脑子慢,连最简单常用的暗号都记混。
同批训练的都笑我,叫我小呆子,教习也说我不适合干这行,
还说我出任务可能活不过三个月。别的细作要么妩媚勾人,要么心机深沉。而我,
连撒谎都会脸红、结巴。可命运却开了个玩笑,
我竟成了唯一成功混进玄镜司指挥使府邸的细作。我虽不灵巧,却看着老实乖顺。
指挥使府邸戒备森严,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我被安排在厨房,每日干些粗活。
组织给我的任务是:把打探到有价值的消息传回去。我一边懵懵懂懂地忙碌着,
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可进府第一天,我就闯祸了。管家嬷嬷叫我去后院洒扫,
我迷迷糊糊地,竟一头撞进了指挥使大人的怀里。更糟糕的是,扫帚还敲到指挥使的下巴!
我慌乱得手足无措,赶紧跪下,小脸通红,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新来的?我抬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心里想起任务派遣时,组织告诉我的主要目标:玄镜司指挥使沈砚,二十二,执黑玉令,
可夜入宫禁,百官见之如见活阎王。而此时,指挥使大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生得极好看,眉目如画,可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吓得我赶紧低头。奴婢、奴婢刚入府,
走错了……我结结巴巴道。他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了半晌,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十、十九……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十九……有点意思,
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我吃百家饭长大的,小伙伴们从小就——小呆子,呆十九,
就这么随便叫的。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倒是有趣。以后走路看着点!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清风霁月,仪表堂堂……一股淡淡的沉水香,混合着墨香,
好闻得让人心尖发颤。这么好看的皮囊,怎么就成了个活阎王?我的冒失,
他只是叮嘱了一句,并没有什么惩罚。看来传闻也不一定属实,
果然应了那句:百闻不如一见。府里的丫鬟少,粗活很多!我又顺从听话,
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那日我饿得不行,半夜摸到厨房偷吃。正啃得香,
冷不丁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手一抖,红薯差点掉地上。一回头,
活阎王大人不知何时靠在门框!大人……我腿一软跪下,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居高临下打量我半晌,连眼皮都没抬:叫什么名字?十、十九……我红着脖子,
声音细得跟蚊子哼。"小呆子,呆十九?"他突然勾了勾嘴角,一眼扫过我手里的红薯,
"嗯,挺香的。还有么?"我傻愣两秒才反应过来,忙不迭递上自己烤的红薯:还剩一个!
他接过,修长的手指轻轻撕开焦脆外皮,金黄的薯肉热气腾腾。我眼巴巴瞧他咬下第一口,
那表情竟似有几分满足:烤得不错,以后就跟着我吧。直到他吃饱喝足回房了,
我还没搞明白——啥意思啊?这就当上活阎王的贴身侍女了?府里下人们炸开了锅,
各种流言蜚语飞快地传播……众矢之的我,只能装作没听见,谨小慎微。
我一边尽职尽责地做好本职工作,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人的一举一动。
大人不嫌我笨手笨脚,还总借试毒之名,将我喂饱。你腮帮子鼓得像松鼠,
眸子亮得似糖豆。他捻起我咬过的糕点,这副贪相,倒勾得本官馋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得信任,书房禁地畅行无阻。趁他不在,收拾书房,整理文书,
暗记重要的内容。夜阑人静时,于罗帐内誊抄密报,丢进每日必经之路的竹林暗角。
大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事务中,对我这个小侍女毫不在意。我便趁着这个机会,
一次次地完成任务。任务很简单——听话,照做,传消息。大人对我的信任也越来越多。
然而,一次很小的意外却让我陷入了危机。那日,我在书房整理文书时,
不小心碰倒了一摞书,书散落一地。我手忙脚乱地去捡,却不小心将一封密函掉落在地上。
我赶忙捡起,扫了一眼,确实十分机密紧要,正打算先整理放回原位置。可就在这时,
大人走了进来。他看到我和手里打开的密函。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他冷冷地看着我,
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一紧,结巴着说:大、大人,我、我不小心碰到了。
大人没有说话,只是拿回那封密函,仔细地看了看。我大气不敢出,只等着他的责骂。
可他却将密函放回桌上,淡淡地说: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密件,以后小心些。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应声,然后继续整理书桌。对了,那本《百官纪要》我忘记放哪了,
你去书架上帮我寻来。大人随口吩咐着,语气平淡,却让我心里又猛地一紧。
我手心冒汗——这书记着百官人脉和把柄,大人常随身携带!以前只需我擦擦灰,简单洒扫,
今天居然让我找这么重要的书……突然间这么一指示,我也是晕头转向。书房里书架林立,
书籍堆积如山。找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发现《百官纪要》的踪影。我心中越来越慌,
手也开始微微发抖。就在这时,大人走了过来,看着我忙碌的身影。
冷脸说道:怎么还没找到?大人,还没……找到,我再仔细找找。大人看着我良久,
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这本《百官纪要》对我来说很重要,
要是找不到,我可就要责罚你了。我心中一惊,赶忙说道:大人,我一定找到。
这一次,我更加仔细,连书架的角落都不放过。终于,在我要绝望的时候,
最后面书架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那本《百官纪要》。我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
轻轻吹着上面沾的灰尘,然后转身递给大人。大人接过书,看了眼……他点了点头,
说道:还算你有『心』,要是再找不到,我可要怀疑——你的『能力』了。
我松了一口气,手心都吓得出汗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大人虽然平时看起来温和,
但对事情的要求却很高。他心思缜密,疑心重,我不能犯任何错误,否则就会前功尽弃。
然而,当夜深人静,我常独走在府长廊里。总感觉有目光盯着我,心中比之前多了很多忐忑。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组织的指令,让我传递一份极为重要的密函。
我深知这份密函的重要性。我小心翼翼地将誊抄的密函藏在袖口里,趁着夜色。
将密函放在指定位置的洞口,任务结束。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
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站住。我心中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大人站在不远处,
他的眼神冰冷,仿佛能将人冻住。我知道这次是逃不掉了。我缓缓转身,低下头,
轻声说:大人,……。这被抓现行,我估计自己死定了。大人缓步逼近,声线低沉有力,
如闷雷滚滚:你果真是细作。知道我最恨什么吗?他冷声追问。我瑟缩着摇头,
眼眶泛红。我最恨被人欺瞒。他的指尖轻触我眼角,嗓音骤然放柔。
尤其被一个看起来这么傻的丫头欺骗。他忽而轻蔑一笑,笑得很渗人:你这么有能耐,
就别做侍女了。我……我慌得语无伦次。难道是要关起来,严刑逼供?
再悄无声息地了结我……从今起,你就是我的通房丫鬟。他捏紧我下巴,
迫使我直视他眼底的冷意。既然你服从他人的指派,咱们这么多年主仆情谊,
那自然是要给你行个方便。从书房案牍到卧房枕边,事无巨细贴身伺候。这句话砸下来,
我眼前一黑,心乱如麻。他俯身靠近,呼吸喷在我耳畔:放心,我会好好『***』你。
脊背发凉……我这细作,早就彻底露了馅儿?不仅任务彻底黄了,自己还陷进更深的泥潭。
可到底哪里出了岔子?自那日起,日子翻天覆地。白日里,我依旧随时在侧;入夜后,
却要面对他刻意的亲近……有时他突兀发问:你们暗桩最近有何异动?我咬唇摇头,
他就冷嗤:顽抗?那便不用睡了。有几次我半夜惊醒,见他静***在床边,那复杂眼色,
似有星河在流转。而最最糟糕的……是我,没多久就适应了,还暗自期待大人的靠近。
我真是个失败的细作。原以为我会在府里,没有自由,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苟着。却不想,
命运却在我毫无防备之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傍晚,乌云压顶,
仿佛预示着即将有大事发生。我与大人像往常一样相拥而眠,四周一片寂静,
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突然,几个黑衣人手持利刃,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那寒光闪闪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杀气扑面而来。大人不愧是指挥使,
反应极快,瞬间从床边抽出一把短剑,毫不犹豫地与黑衣人周旋起来。我即便怕得要命,
身体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完全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大人,小心!
我本能地惊呼出声,想要用自己薄弱的身子护住他。刀光剑影中,我只觉得身体一阵剧痛。
低头一看,只见一道深深的伤口横在手臂上,鲜血不断涌出。我眼前一黑,
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当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大人柔软的床上,
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我微微动了动,只觉得全身都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凑起来一样,
疼痛难忍。我艰难地转过头,只见大人正坐在床边,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
却又透着一丝复杂。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点了点头,沙哑地说道:大人,我……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别说了,
把药喝了,先好好休息。大人对我的态度,就像是一场捉摸不透的戏。有时,
他会温柔地为我敷药,眼神里满是关切,仿佛我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可转瞬间,他又会,
对我冷言冷语,那冰冷的目光,似要将我心底的秘密一一剖开。
我明白大人心里的挣扎和试探,他想利用我。可是,组织在我快饿死的时候,
给了我活命的机会。我这么笨,组织培养我多年也没弃了我。我不想背叛组织,
也不希望组织因我而出事。而今跟着大人这些年,他待我不薄。府里上下,
谁不眼红我得的恩宠。管事嬷嬷不止一次提醒大人对我过于纵容。哎,我利用他的信任,
白瞎他的情意。大人让我做通房,也不过是想困住我,怕我为了活命逃跑。可这么久,
他连一巴掌都没打过我。那天我保护他,是真心想少欠他一点。我不仅是个失败的细作。
大人对我越好,我就越愧疚,无地自容。未来,就像是一团迷雾,将我紧紧包裹,
让我看不清方向。我曾以为,成为细作,就意味着要隐藏自己的所有,
将自己的心包裹在坚硬的外壳之下。可如今,我发现,有些情感,是无法隐藏的。
它就像是一颗种子,在我心底悄然生根发芽。我保护他,或许,可能……早就是情根深种!
可我不能说,也不敢说。我们不仅地位相差悬殊。更横亘着……我一个细作的身份!
我只能将这份情感深埋心底……就在这份无奈和苦涩中,我发现我竟然有了身孕!起初,
我只是觉得身体有些异样,时常感到恶心、乏力,以为是伤势未愈的缘故,也没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已经怀上了身孕。
我一个细作,偏怀上他的种!他该不会觉得——我是故意靠孩子搏取信任?
或者是给自己留条活命的后路?可若我隐瞒此事,又该如何瞒过府中众人的眼睛?两难之时,
组织竟然联系上了我,给我两个选择:要么带我离开,另作安排;要么鉴于我多年的贡献,
让我继续潜伏府中,非必要不联系、不安排任务。我选择离开。这些年当细作的经验宝贵,
我不想浪费,我愿意接着为组织效力。留在大人身边?身份曝光后,
我每天都在纠结和愧疚里煎熬,什么都干不了。像个跟从的摆设,浑浑噩噩浪费生命。
我不过是个通房,身份低微,大人连正妻都还没娶,我哪有资格生这个孩子?就算是能生,
女儿也就算了,若是个儿子,那不得被日后主母磋磨死?我在府里只会越陷越深,自怨自艾,
活得窝囊。日后,大人有更般配的人相伴,我还不如眼不见为净。我有手有脚,
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而且还有宝宝相依为命,知足了!瞅准大人公务繁忙时,
组织精心策划助我逃离京城,我平安返回总部。现在想想,离开是最好的结局。我虽有愧疚,
但也明白人各有命,孩子是我生命的新希望。我一直以为,我这么一个失败的细作,
可能会被组织抛弃,亦或是要被灭口。没想到,总部的人一致认为,我做得很好!
这么多年完成了很多别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我能在那么多不起眼纷杂的讯息中,
很快就分析出什么消息是至关重要的。对朝堂风向、百官信息了如指掌。居然,整个组织中,
无人可以替代我……组织花了那么大精力助我全身而退,也是看我不仅能力出众,
更是难得一片赤胆忠心。被识破细作身份后,我并没有为了活命而背刺组织。于是我升职,
任分部总管。组织对我这个当初的小呆子委以重任。我换了一个新的身份,
成了一个江南小客栈的掌柜。客栈就是分部据点,里里外外都是我说了算,
就算不挣钱也没事。我以前都是天天洒扫,厨房搞搞,打探消息,
现在这些事对我来说已经驾轻就熟了。那些年为大人马首是瞻,做婢子如履薄冰的日子,
如镜花水月般留存在梦中,偶尔心念一动,昙花一现。如今,
忙碌的年轻掌柜每天都过得风生水起,舒坦得不得了!
任务还是很简单:奶娃娃、顾好店、传消息。客栈不大,但位置绝佳,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
我一边热情地招待他们,一边留意着他们的谈话,从中打探有用的消息。要说我有什么变化,
也还是有的。以前年纪小,脑回路慢半拍,活阎王又特别难搞,我一天到晚都说不了几句话。
现在睁开眼就开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话匣子一打开,如今,
我可是天天要喝好几大壶茶水,润嗓子!娘,袋里的都空了,我饿了。
女儿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看着她奶呼呼的小模样,我心里充满了温暖。
饭点通常都是店里最忙的时候,这孩子随我,小小吃货,一会儿就喊饿。平日空闲的时候,
我就给她准备了一个零食袋,一些小点心、肉干、果脯……虽然我是一个细作,
但我也是一个母亲。当年我自己街边讨饭长大,如果没有被组织看上,估计早饿死了。
饿肚子的滋味太苦了!如今,我要为我的孩子遮风挡雨,让她吃饱穿暖,快乐长大。不过,
近来朝堂局势动荡,民间连年干旱,客栈门前的街道上,到处是难民。我看着这些难民,
心中不禁一阵酸楚。我自己也曾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如今却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
我打探到因为朝堂党争激烈,如今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头,
生怕被对手抓住把柄。而地方官员更是乐得睁只眼闭只眼,推诿责任,消极救助,
难民的处境愈发艰难。物价疯涨,普通殷实人家都很难过下去了,更何况这么多难民?
实在是看不下去,我决定不再袖手旁观。我利用自己对玄镜司的了解,
精心策划了一场大胆的行动。凭借自己平日里积累的地方官员的诸多把柄,
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随后,我以玄镜司指挥使得力手下的名义,拿着假的黑玉令,
向他们发出了严厉的通牒。玄镜司持令奉旨督办赈灾案,凡阻挠办案者,不交三司,
直请圣裁!——抗旨者,剐!附逆者,灭!在我惟妙惟肖的扮演中,言辞犀利,
强力逼迫下,他们立马开始行动,调拨物资、安排人员,对难民进行初步的救助。
可还是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原本的救助资源又开始显得捉襟见肘。于是,
我决定进一步扩大救助组织的规模和影响力,联络志同道合者,成立民间救助组织,
并且联合百姓***,上万民书,呼吁朝廷拨款赈灾……终于,施粥摊前渐疏的人流,
江口码头重新响起号子声。朝廷的赈灾队伍来得比预想的快,
还贴出了告示:招募青壮前往西山开荒挖矿,管吃住,还给工钱。这法子好,既给了活路,
又安顿了无处可去的流民。街面上那种逃难的恐慌逐渐散了,
连带着我这小客栈的生意也回暖了些。隔壁布庄的王大娘一边晒着刚领到的救济粮。
一边喜气洋洋地跟我念叨:十九妹子,总算是老天开眼了!
听说这次来的赈灾使是玄镜司的大人物,雷厉风行得很!知府大人这几日跟前跟后,
点头哈腰,生怕伺候不周呢!玄镜司?我心头莫名一跳,那日我冒险假传指令,
用的就是玄镜司的名头……如今这是……正主来了?不会这么巧吧?我强笑道:是啊,
总算熬过去了。日子似乎重新平静下来。我哄睡了囡囡,
在后厨备着她的小零食……忙碌着,但心思却总有些飘忽不安。
玄镜司……活阎王……这个名字像根刺,五年了,我以为早忘记了!
此刻却因为这赈灾的消息,隐隐作痛起来。他不会刚好亲自来吧?江南这么大,
他公务繁忙……我反复安慰自己。没多久,一个晚上,阴雨绵绵。
囡囡在柜台边的小桌旁睡着了。当最后一位客人结了账离开,我正打算上门板。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玄色皮质护腕的手,突然抵住了门板。那手的力量极大,
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我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门外站着一个人。身形极其高大挺拔,
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紧抿着的薄唇和线条利落的下颌。
雨水顺着大氅的棱角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
随着湿冷的夜风一起灌了进来,瞬间冻结了狭小的门廊。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停了半拍,
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我。
他抬手,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掀开了兜帽。兜帽下的脸……变了很多。
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虽说人称活阎王。但外表看起来还是年轻俊秀,
清贵无双、甚至还带着点文人雅致的指挥使大人。眼前这张脸轮廓更深,眉骨更高,
鼻梁如削。这是……瘦了很多。还是公务繁忙,没时间顾上吃饭么?
左眉骨到颧骨多了一道浅淡却狰狞的疤痕,非但没损其英俊。反而像淬炼过的刀锋,
添了十分的冷厉和煞气。那双眼睛正沉沉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看着我。
像暗夜里的鹰隼,精准地锁定了猎物。五年时光,
他彻底蜕变成了权柄在握、令人闻风丧胆的玄镜司指挥使——沈砚。十九,他开口,
声音低沉像浸了寒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喑哑,别来无恙。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
怀里的囡囡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僵硬和恐惧,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明明藏得那么好!他们应该都认为我葬身火海了!沈……沈指挥使大驾光临,
小店蓬荜生辉。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只是……小店简陋,
怕污了您的鞋袜,而且……打烊了。我试图用力关门,门板在他手下却如同焊死了一般。
沈砚的目光锐利如刀,越过我,精准地落在我身后孩子的方向。他无视我的逐客令,
踏进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让本就狭小的后堂显得更加逼仄,
烛火的光都被他压得暗淡了几分。躲得挺深。连玄镜司的暗卫都摸不到你的尾巴。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胆子那么大,他顿了顿,目光落回我脸上,
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大到敢用玄镜司的名义,假传本官指令。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
果然是因为这个暴露了行踪。可是,这么久还是没长进,心还是不够细!
他盯着我的眼睛,像要看到我灵魂深处去,一字一顿,本官很是好奇,
他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丝毫温度的弧度,带着上位者的倨傲和一丝玩味。是谁,
顶着玄镜司的名头,在颖州行善积德?还做得……滴水不漏?他向前又逼近一步,
那股沉水香混合着冷冽雨气的味道,霸道地侵袭过来。于是,让知府找了最好的画师,
细细描摹。那大人亲自来我这小店,是要抓捕我,兴师问罪咯?我强撑着镇定,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着自己别乱了阵脚。抓?沈砚低笑一声,
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带着我的骨血东躲***,
现在,闹剧也该结束了。我急得,顾不上身份,脱口而出:我不走,……我怕回去后,
您会怪罪我从前的错。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他眼神一软,轻叹一声,
指尖轻触我颤抖的肩:过去的事,我可以就当是场误会。大人,我如今在这生活安逸,
有吃有住,自由自在,我就是个小虾米,不想改变现状。我猛地抬头,
直直看进他眼底:大人,求您放我一条生路!脚下踉跄后退,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力道大得骨头生疼。在你眼里,他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磨过,我对你就只剩罚?
只剩罪?那里面竟有一丝哑,我待你……就那么不堪?你只想自己逍遥快活,
可曾想过……我?我咬紧牙关别开脸,用力想抽回手:过去的事,翻篇了!
我只想现在这样过!话没落地,人已被他狠狠拽到马车边,不由分说拦腰抱起,
塞进了冰冷刺骨的车厢里。帘子啪地摔下,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
只剩下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霸道地压下来。回京。他声音冷硬如铁,毫无商量余地。
我心中一沉,望着他那张阴沉的面容,满心无奈。暗卫去屋里把孩子抱上了车。马车启动,
我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望着身后逐渐远去的熟悉的街景,心中五味杂陈。自由二字,
日后恐怕只能在梦中想想了。我真是个失败的细作!沈砚骂得没错,胆子很大,心眼更大。
怎么就没想到,假传玄镜司指令这等泼天大事,就算目的达成救了人,
也该立刻卷铺盖遁走千里啊!还傻乎乎留在客栈这么扎眼的地方!蠢!笨!
……也许是车厢的晃动,囡囡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睁开迷迷糊糊的大眼睛,
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还有那个陌生男人。娘亲……她带着浓重的鼻音,
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京城,皇帝老爷爷住的地方!囡囡从未离开过颖州,
估计也听不明白。我对着活阎王那张比冻霜还冰冷的脸,倔强地说道:大人,千错万错,
都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作自受。千刀万剐,悉听尊便!但囡囡这么小,
别为难她,毕竟她什么都还不懂。囡囡怯生生地看着他,也许是一张刀疤脸有点吓到了,
也许是那身玄黑劲装太吓人,也许是这夜深马车里太冰冷,她小身子缩了缩,带着哭腔,
一个让整个车厢瞬间死寂的问题:大人……到了京城……你是不是要砍娘亲和囡囡的头呀?
她问得那样天真,那样认真,仿佛在问今天有没有糖糕吃。我的心猛地被揪紧,
痛得几乎窒息。沈砚看上去明显僵住了。他将声音放得异常低沉,
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温柔的生涩:别怕。他沉默了几息,然后,
他的目光落回囡囡脸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不是大人,我是你爹,来,叫爹爹。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车厢里。
囡囡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住,小嘴扁了扁,没敢哭,也没叫。
沈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孩子,他顿了顿,努力调整了一下语气。那刻意放低的声线里,
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笨拙的温柔:爹爹接你们去京城享福。住很大很大的院子,
有很多下人伺候,有很多很多糖糕吃。爹爹给你做小马驹骑。以后……他的声音沉了沉,
带着玄镜司指挥使特有的冷冽承诺。谁敢欺负你和你娘亲,爹爹就砍他的头。最后一句,
带着血腥气的保证,却奇异地安抚了囡囡的不安。她眨了眨大眼睛,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沈砚近在咫尺的、带着疤痕却异常认真的脸。
小脑袋似乎消化不了这么多信息。只是懵懂地、依赖地把小脸埋进了我的颈窝。
小声嘟囔了一句:娘亲……真的么?我有爹爹了?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举起手轻轻蹭了蹭囡囡柔软的发顶,喉结滚动了一下,
最终什么都没说。那被强行撕碎的平静生活,那深埋心底的惶恐。这通往京城的路,
每一步都踏在我的不安之上。终于,在一个铅云低垂的黄昏,
沉重的马车驶入了巍峨的京城城门。熟悉的、带着权欲和压抑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让我胃里一阵翻涌。马车没有停留,径直驶向城东最森严的府邸——指挥使沈府。
朱漆大门缓缓开启,两排穿着统一深色服饰的仆从垂手肃立,寂静无声,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车门打开,沈砚抱着刚睡醒还有些懵懂的囡囡率先下车。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对迎上来的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沉声道:嬷嬷,
都安排好了?回大人,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安排妥当。老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
如同她脸上深刻的皱纹,毫无起伏。她恭敬地应着,目光却越过沈砚的肩头,
精准地、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锐利和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挑剔,牢牢地钉在我身上。秦嬷嬷!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完了……怎么把这尊神给忘了!
那个掌管着沈府后宅每一寸角落、规矩比圣旨还大的秦嬷嬷!当年我那些笨手笨脚
的丰功伟绩——打翻的砚台、污损的公文、走岔的回廊……桩桩件件,
恐怕都在这位火眼金睛的老祖宗心里用小本子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时候,
沈砚总在小事上对我格外宽容。秦嬷嬷可没少为此忧心忡忡,
好几次当着我的面就提醒他:大人,对下人恩宠太过,恐失分寸。
尤其是这等从小没经过正经规矩、缺了管教的丫头片子,现在顺从听话,时间久了,
还是会恃宠生娇,忘了自己的斤两,不知天高地厚!她那眼神,像冰锥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分明就是在说:你这小蹄子,安分点!更何况后来……我一个身份低微的通房丫鬟,
还是个被揪出来的细作,竟然敢在府里放火制造混乱,然后背主私逃
……这在把规矩看得比命还重的秦嬷嬷眼里,恐怕早就在心里给我判了五马分尸!
如今我倒好,不仅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还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在她那双阅尽世情、刻薄挑剔的老眼里,我能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不知廉耻、用下作狐媚手段蛊惑了她家少爷的贱婢!——一个胆大包天、火烧主家,
卷了主家细软跑路的白眼狼!——一个养不熟、喂不亲、忘恩负义的细作!
如今怕是外面吃了点苦,想挟着个野种回来,知道大人念旧,妄图攀回高枝?这位是夫人。
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庭院,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玄镜司指挥使的威严。
囡囡是府上大小姐。该有的规矩和体面,一样都不能少。若有怠慢……他顿了顿,
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玄镜司诏狱里淬炼出的血腥气,家法处置。
我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背,强迫自己迎上秦嬷嬷的目光,
也迎上这满院无声的审视和潜在的敌意。夜色深沉,囡囡睡下了,我毫无睡意,
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白日里强撑的镇定早已瓦解,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耳边传来囡囡细细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她梦到了什么?梦到沈砚抛弃我们?还是梦到江南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家?几乎是同时,
院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缓缓,推门而入。
一股熟悉的、带着沉水香和外面寒气的冷冽气息,悄然弥漫进来。沈砚!他来了!
我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刺猬。一早将我和囡囡送到府上,他就去皇城述职,
估计又是忙得脚不沾地。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被褥,身体绷紧,感觉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迈步,径直朝床边走来。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你……我刚吐出一个字,
就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得噎了回去。他竟直接掀开了我身上的被子,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
不由分说地躺了进来!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冰冷坚硬的身躯瞬间挤占了狭小的空间,
沉水香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凛冽的气息霸道地侵袭过来,将我完全笼罩。别动。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一只手臂极其自然地伸过来,穿过我的颈下,另一只手臂则强硬地揽住了我的腰,
将我整个人箍进了他冰冷的怀抱里。我僵硬得像块石头,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预兆的亲密接触,比任何酷刑都更让我心慌意乱。
时间在死寂和僵硬中缓慢流淌。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还有……我们彼此几乎屏住的呼吸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咕噜噜噜……声音的来源,
赫然是紧贴着我后背的……沈砚的腹部!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甚至带着点悠长的回响。沈砚:……他揽在我腰间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空气瞬间凝固,
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高高在上、权倾朝野、令人闻风丧胆的玄镜司指挥使大人……肚子饿了?
还在这种时候叫得如此……理直气壮?那股冰冷的威压似乎都被这声咕噜戳破了一个洞,
泄露出一点极其罕见的人气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竟让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莫名地松动了一丝。甚至……有点……想笑?但我死死咬住了下唇,
不敢泄露半分。僵持了几息,他揽着我的手臂微微松了些力道,但依旧没有放开。
我无奈只能小心翼翼地侧起身,
柜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鼓鼓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袋子——正是囡囡那个宝贝得不行的零食袋。
里面还有一些,巧了,红薯干!沈砚那只原本揽在我腰间的手松开了,接过了那个小布袋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块,又一块。我起身给他倒了些茶水,已经凉了。这大半夜的,
只能这么凑合了……囡囡的零食袋,再次被这位指挥使大人征用了。等他似乎吃完了,
把那个空瘪瘪的小布袋子塞回我手里时,气氛似乎比刚才……微妙地缓和了一点点?这个,
他用手指点了点我手里那个空空如也的粗布小袋子,我也要一个。我愣住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似乎觉得我没听清,或者理解不了,又硬邦邦地补充了一句,
语气里带着点强横,又有点……难以言说的幼稚:本官也要一个这样的袋子!
装……满点心!我:……所以,这位指挥使大人,
在回京路上几次三番跟女儿抢零食袋不成。如今夜深人静,肚子饿得咕咕叫,
啃完了女儿的零食……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讨要一个专属零食袋?这到底是什么诡异的发展?!
明天,女儿看到这个空空的袋子,估计又要哭晕了……指挥使大人的随身物件,哪能马虎?
上好的云锦料子,细密匀称的针脚,简洁大气的样式……一样都不能少。
我掂量着自己那能把鸳鸯绣成水鸭子的手艺,果断死了亲自动手的心。嬷嬷,
我放软了声气,带着点央求,想请您帮个忙。大人吩咐做个贴身的小袋,装些零嘴点心。
我这点针线活实在上不得台面,怕糟蹋了好料子,更怕……不合大人的意。
秦嬷嬷眼皮都没抬,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夫人,她刻意咬着这两个字,像含着根刺,
老奴年纪大了,眼也花了,这等精细活,做不动喽。话里的嘲讽,明明白白。
我心里门清她的芥蒂,只能硬着头皮搬出沈砚:嬷嬷说笑了,您的手艺是府里头一份。
实在是大人急着要,又交代了贴身用不能粗糙……我怕耽误了大人的事。提到沈砚,
秦嬷嬷脸色缓了一瞬,可疑惑更深了:大人什么金贵没见过?嘴又刁!
宫里的御厨都伺候不熨帖!寻常点心,他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还随身带着?
夫人莫不是拿老奴寻开心?沈砚有多挑嘴,我最清楚。府里流水似的换厨子,
只有我那些粗笨的食物,才能让他一声不吭地扫光碟底。这点隐秘的偏爱,我没法说,
秦嬷嬷自然不信。嬷嬷,我吸了口气,迎上她审视的目光,
声音里掺了点执拗和不易察觉的委屈,料子在这儿,样子……就照大人平素荷包的式样,
再做大些、厚实点,里衬多分几层更好。您要是实在不得空……那我再想法子。
我把那靛青的云锦轻轻搁在矮几上,转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