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孤独地立在八仙桌上,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曳不定,昏黄的光在桌面上晃来晃去,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陈德贵坐在桌前,手里紧紧捏着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每一次吞吐明明灭灭,微弱的光亮映照着桌上那包尚未卖完的茶青。
这茶青是王伯特意为水生留下的,王伯当时还叮嘱说:“这芽头齐整,留着给娃泡水喝,对身子好。”
陈德贵朝着灶房的方向大声喊道:“王伯说‘侍弄茶也要懂门道’,咱这辈子一首靠着老法子种茶,可去年试着用化肥催芽,那茶青涩得根本没人要啊!”
此时,灶房里传来周桂兰用布擦拭竹茶篓的声音,伴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周桂兰回应道:“娃要是还想读书,就让他去吧。
今早我去菜园摘菜,瞧见他蹲在茶棵前,一看就是半天,手指还戳着土,嘴里念叨着‘这根须咋歪了’,那认真的模样,活脱脱像个小先生。”
陈德贵听了这话,猛吸了一口旱烟,随后将烟杆在桌沿上重重地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
他不禁想起白天王伯称茶青时说的那番话:“你家水生眼神毒啊,一眼就能看出哪棵茶肯长芽,这可是难得的天分。
但光有天分不够,还得知道为啥——就好比咱都知道草木灰能肥田,可又有谁真正知道为啥能肥田呢?”
当时,他没接王伯的话,只觉得王伯说话文绉绉的,可此刻,那些话却像清晨茶尖上的露水,凉丝丝地渗进了他的心里。
他默默地摸出那个一首揣在怀里的铁皮盒,小心翼翼地数出五张一元的票子,轻轻地压在茶青包下。
这些钱本是今天卖茶的辛苦所得,原本打算凑起来寄给远在杭州工地摔了腿的大侄子火旺治伤,可现在,他却想着,或许该先给水生买本新本子,支持孩子对知识的渴望。
鸡叫头遍时,天边还透着一丝朦胧的黑,陈德贵就起身了。
他借着微弱的天光,再次把那包茶青仔细地挑了一遍,只留下最齐整的芽尖,然后用一块崭新的白布精心包好。
接着,他又从坛子里舀出一碗葛公豆腐乳,这是周桂兰昨晚特意封好的,装在玻璃罐里,坛口还贴着一张鲜艳的红纸,透着一股质朴的喜庆。
“去董冲找李老师,总不能空着手。”
他低声对自己说道,随后把豆腐乳小心翼翼地塞进竹篮。
建新乡董冲村远在山的那头,路途遥远,即便是骑着自行车,也得蹬上两个钟头。
清晨的雾气像一层厚厚的纱,严严实实地裹着蜿蜒的山路。
陈德贵骑着自行车,车轮碾过路上的碎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他把竹篮稳稳地挂在车把上,里面布包着的茶青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晃悠着,这情景,像极了水生小时候挂在他背上,跟着他在茶园里穿梭的模样。
路过升金湖时,他抬眼望去,只见几只白鹤舒展着修长的翅膀,轻盈地掠过平静的水面,翅膀在晨雾中闪烁着洁白的光芒。
他不禁想起水生上周救的那只白鹤,心中默默念叨着,也不知那只白鹤如今飞没飞走。
李老师的家坐落在学校后坡,那是一座朴素的土坯房,院门口种着几株月季,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微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宛如一颗颗细碎的珍珠。
陈德贵把自行车稳稳地支在枣树下,刚放下竹篮,屋里便传来粉笔划过黑板发出的“沙沙”声,原来是李老师正在给早自习的学生讲课。
陈德贵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待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打扰到屋里的教学。
等学生们陆续散去,李老师才匆匆迎了出来,他的袖口还沾着些许粉笔灰,看见陈德贵,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德贵哥?
快进屋。”
李老师一眼就瞧见了竹篮里的茶青,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惊喜地说道:“这是你家半山的茶吧?
去年水生带过一把给我,泡出来的茶水清澈透亮,滋味醇厚,我可一首记着呢。”
“李老师,”陈德贵有些局促地把豆腐乳放在桌角,手在裤腿上用力蹭了蹭,试图蹭掉手上的些许紧张,“我今儿来,是想跟您打听打听,水生还能不能回学校?
不考高中也行,要是能学个种茶的本事,那也成啊。”
李老师一边热情地招呼陈德贵坐下,一边拿起搪瓷缸,往里面续上热水,水汽瞬间弥漫开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李老师扶了扶眼镜,说道:“水生这娃啊,心思确实没全放在课本上,可他爱在窗台上种豆子,还认认真真地记笔记,写着‘哪天长根,哪天长叶’。
我本来就打算找你呢,县职高今年新开了农技班,专门学种茶、食用菌这些技术,学费还低,毕业后还管分配工作呢。”
“要钱不?”
陈德贵忍不住打断李老师的话,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与担忧。
家里的经济状况他再清楚不过,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
“一学期才五十块,可比普高省了一半呢。”
李老师说着,从抽屉里翻找出一张招生简章,递到陈德贵面前,“你瞧瞧,这里面有‘茶叶栽培’‘土壤改良’这些课程,不正合你家的情况嘛。
水生要是去学,我敢保证他能学好——上次讲植物课,就他一个人问‘茶棵为啥爱长在石头缝里’,这孩子对这些知识是真感兴趣啊。”
陈德贵双手接过招生简章,紧紧地捏在手里,纸边很快就被他手心的汗水浸湿。
他不禁想起自己在茶园撒化肥时,水生蹲在一旁认真地说“陈教授讲石头缝里有矿物质”,当时他还不耐烦地骂水生“瞎听外人胡扯”,现在才明白,孩子说的并非无稽之谈。
“茶青你留着,泡水喝。”
陈德贵起身准备告辞,李老师却坚决地把竹篮塞回给他,说道:“德贵哥,这茶我收下,但钱你得拿着——水生要是来上学,以后周末可以来我家,我给他补补数学,不能让这孩子因为一门课耽误了前程。”
回程的路上,竹篮因为少了茶青和豆腐乳,变得轻飘飘的,但陈德贵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路过供销社时,他停下自行车,走了进去。
在货架上,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本《植物生长小常识》,封面上画着绿油油、生机勃勃的茶苗。
售货员告诉他这本书五毛钱,他摸出铁皮盒,手指有些颤抖地数出五张一毛的票子,递给售货员。
快到村口时,陈德贵远远地就看见水生蹲在茶园边,手里紧紧捏着一根茶枝,正专注地往本子上画着什么。
走近一看,原来是那本没写完的《代数》,如今上面己经改画满了茶根。
“水生伢。”
陈德贵轻轻地唤了一声,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李老师说,学了技术,就能让咱家的茶棵长得更旺。”
水生闻声抬起头,本子上的茶根画得歪歪扭扭,但却认真地标着“长 3 厘米带细毛”。
他伸出手,接过父亲递来的书,指尖触碰到父亲的手,那厚厚的老茧磨得他手心发痒,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像摸到了茶园里最实在、最温暖的泥土。
“爹,”水生翻开书,翻到夹着糖纸的那一页,眼神中透着憧憬,“职高学完,能回咱这教别人种茶不?”
陈德贵没有立刻回答,他默默地从布包里抓出一把茶青,轻轻地撒在茶棵根上。
微风轻轻穿过茶园,嫩绿的芽尖微微晃动,仿佛在点头。
远处升金湖的鹤鸣声再次清晰地传来,这一次,那声音似乎格外清脆,仿佛是在为他们送来一个全新的盼头。